安特耶·魏特哈斯不吐不快
- Ma Guanghui

- Oct 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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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月11日下午,柏林标志性的勃兰登堡门附近,一场声势浩大的游行再次展开。那天距2023年10月7日已超过两年,这是明面上的“停火”以来柏林首次大规模的挺巴游行。官方称参与者上万人,但现场并没有想象中那样“盛大”:从胜利纪念柱到勃兰登堡门不到两公里的路程,被一排警车拦腰截断;而勃兰登堡门东侧的地铁出口通往游行方向的半途,也被警察用铁栏杆封锁,只出不进。南侧,美国大使馆楼下,不足十面以色列国旗在秋风中飘动。两拨人,那么近,又那么远。
几个小时后,勃兰登堡门向东几公里外的圣伊丽莎白教堂内,另一场“盛典”开始了:一年一度的德国古典音乐大奖(Opus Klassik)颁奖礼。这个原本尝试偏安一隅独自安好的产业,在两位以色列指挥家拉哈夫·沙尼(Lahav Shani)与伊兰·沃尔科夫(Ilan Volkov)的事件之后,也被迫再次卷入舆论与立场的漩涡。沙尼因身份问题被比利时根特佛兰德音乐节(Flanders Festival Ghent)“取消”,沃尔科夫则因在逍遥音乐节谴责以色列暴行、并于加沙边境抗议种族灭绝而被以色列军方拘捕。关于这场冲突,古典音乐界不像三年多前俄乌战争爆发时那样义愤填膺,如今,它在两种“政治正确”之间小心游走。但至少,这些事件重新撕开了情绪的裂缝,制造了沟通的可能。
圣伊丽莎白教堂内,安特耶·魏特哈斯(Antje Weithaas)率先登台,用巴赫《恰空》为当晚揭幕——那是一个几乎无法被超越的开场。
魏特哈斯出生于东德小城古本(Guben),毗邻波兰,如今是德国最重要的小提琴家与教育家之一。她任教于柏林汉斯·艾斯勒音乐学院,中国小提琴家宁峰是她的学生;她同时担任汉诺威约瑟夫·约阿希姆小提琴比赛(Joseph Joachim Violin Competition)艺术总监。作为中国观众最熟悉的德国演奏家之一,近年来她频繁巡演于上海、北京、广州、深圳等地,演出巴赫《无伴奏小提琴奏鸣曲与组曲》全集、贝多芬《小提琴奏鸣曲》全集等。她凭借2024年在CAvi厂牌合作伯尔尼室内乐团(Camerata Bern)发行的彼得里斯·瓦斯克斯(Pēteris Vasks)《第二小提琴协奏曲》录音,获得本届德国古典音乐大奖“年度器乐演奏家”奖。
今年的德国古典音乐大奖分为两场活动:11日晚间于圣伊丽莎白教堂的音乐会与12日下午在柏林音乐厅(Konzerthaus Berlin)的颁奖晚会。两场活动的观众多少都带着一丝困惑——音乐显然已不再是大奖的首要考量。周六的教堂音乐会与周日的Gala气氛迥异:前者在庄严的空间中有限度地回归音乐本身,后者则像是一场为镜头与社交媒体精心打磨的秀场。魏特哈斯的巴赫沉静、克制,却在回看之时让整个典礼的虚浮瞬间失焦。
在活动现场我与魏特哈斯简单寒暄了几句,但意犹未尽,便约定几天后再次长谈。情感与沟通,是她在访谈中一再提及的关键词——更确切地说,是情感的浓度与沟通的迫切。而这,恰恰与那天柏林街头“并不相通”的人群形成了微妙的呼应。
即时 Riff 对话 安特耶·魏特哈斯
AW=Antje Weithaas

我始终需要通过情感来进入音乐
AW:你消化好那个周末了吗?
即时Riff:哈哈,我尽力了,信息量很大。
AW:是,也挺有趣的,是一个很有意思的下午。
即时Riff:是。那我们就从瓦斯克斯《第二小提琴协奏曲》谈起吧。安德烈亚斯(Andreas von Imhoff,安特耶长期合作厂牌CAvi负责人)告诉我,这次录音其实很随机,是在你和伯尔尼室内乐团演出两个月之后就进行的。为什么会决定录这首作品?录音过程是怎样的?
AW:的确是。我们去年二月在伯尔尼的一场音乐会上演奏了这部作品,彼得里斯·瓦斯克斯本人也在场。能见到他、看到他对这部作品以及我们诠释的反应,真的很棒。我们非常喜欢这部作品,观众也一样喜爱,因为它充满了色彩与情感,而且非常真诚。当你见到瓦斯克斯本人时,你会更深切地感受到这种真诚。
后来有人提议,为什么我们不干脆把它录下来?也许我们会是第一个录音的团队,因为这部作品还很新。最后虽然我们并不是第一个录制的,但我们都很确定要做这件事。我马上打电话给瓦斯克斯,他也非常支持。于是我们在很短的时间内就完成了计划。两个月后,我们就在伯尔尼进行了录音。录音地点是伯尔尼交响乐团的录音棚,整个录制只用了两天,非常顺利。我真的很高兴这张录音能获奖。无论我们对奖项本身怎么看,至少对于这部作品来说,被更多人看到、听到,是很好的。

即时Riff:你会怎样形容这部作品?你和瓦斯克斯具体谈了些什么?
AW:他其实没有对作品本身说太多,但我知道一些背景。这是一部非常出色的作品,它听起来并不那么“当代”,和他的第一首协奏曲完全不同。作品也带有一些自传性色彩,瓦斯克斯在拉脱维亚的共产主义时期长大,他来自一个浸礼会家庭。在那个年代,他们无法自由地生活,浸礼会信徒的日子也不好过。
如果你听到这部作品的结尾,就能感受到那种宗教性的情感。对我来说,这一点非常能引起共鸣。我自己虽然不是宗教信徒,但我成长于一个可能只有音乐是自由的系统中。因为音乐不能太政治化,所以我能理解他在写这部作品时的感受。
在音乐里你能听到一切:悲伤、抑郁、愤怒,但最后他与自己达成“和平”。当你见到他本人时,你会发现他是一个非常热心、温暖的人。在演出前的总彩排上,他也在场,当时他眼里含着泪水,因为被自己的作品深深打动。他很满意我们对作品的演绎,没有说很多,唯一就是要更多的情感。这种情感就是他的“信条”。
即时Riff:第二乐章里有一种混乱的感觉,能感受到痛苦和恐惧。但你也提到,音乐不能太政治化。
AW:最好的例子就是肖斯塔科维奇。当然,他能够创作自己的音乐,尤其在他晚年,他已经不再妥协了。而那些掌握政治权力的人,往往根本听不懂音乐背后真正的含义。这正是音乐的奇妙之处,你可以不用语言就表达出一切。很多人能听懂,但不是所有人都能。彼得里斯也对我说过,这是一部非常私人的作品。他在回望自己的人生,同时也在注视当下的现实——对波罗的海国家来说,今天的局势依然不轻松,那种恐惧似乎又在慢慢回归。
不过,我认为,正是在我们感到害怕、悲伤或压抑的时候,音乐能给予帮助。对于作曲家来说,能够通过自己的语言把这些情感释放出来,本身就是一种自由的体验。
即时Riff:我在唱片小册子里读到,瓦斯克斯当年拒绝为苏联意识形态作曲。
AW:是的,对他来说那段时间真的很艰难,我记得他甚至没办法正常学习。但幸运的是,到了1989年,一切开始变得自由起来,他终于可以按照自己的意愿去写音乐。
即时Riff:那我们来说说音乐中的“自由”。在这部协奏曲中,三个乐章之间有两个华彩段(cadenza)。这两个华彩是他写好的,还是你有自由去即兴?
AW:他写好了,这一点很明确,就跟门德尔松小提琴协奏曲一样。其实这两个华彩在技巧上都非常棘手。你能感觉到他想要表达那种内在的躁动、愤怒与不安。而他正是通过这些演奏上的难点去实现这种情绪的。我很确定,这是他有意为之。没有任何地方是“舒服”的,不仅是内心的不安,连演奏也不舒服。而正是在“不舒服”的演奏状态中,会产生一种能量。这种能量正是他想要的。当然,它不应该听起来像是在炫技,而是一种真实的冲突。演奏家必须面对这些冲突,这正是作品理念的一部分。
此外,这两个华彩在音乐上也有其意义。它们表现的是他内心的情感,也许是一种孤独。好吧,这只是我的理解,我没特意问过他,但我想他大概就是这个意思。因为在那两段华彩中,你能听到那种强烈的情绪——尤其是愤怒。而这份愤怒是孤独的。他独自面对这些愤怒,也意味着小提琴必须独自面对它。我相信他就是这个意思,不然他为什么要在这样一部作品里写下如此篇幅的两个华彩乐段?
即时Riff:在最后一个乐章里,也能感受到那种孤独感。
AW:是的,是孤独,但同时也是走向升华、走向内在平和的过程。

即时Riff:你刚才提到这部作品听起来并不那么“当代”。我其实也有同样的感觉,尤其是最后一个乐章,它非常美。但你所说的“不那么当代”是指什么?
AW:这当然取决于你如何定义“当代音乐”。如今的风格实在太多了。从作曲上来说,这部作品绝不是实验性的,它在语言上是保守的,但又有瓦斯克斯非常独特的个人风格,你一听就能认出来是他的作品。他对乐器的使用方式很传统,管弦乐的写作也是如此,关键在于他所做的和声处理,这正是他的典型特征。总体来说,这是一部不会让观众因为“当代性”而感到震惊的作品。相反,它听起来甚至带着浪漫主义的气息。当然,戈雷茨基(Henryk Górecki)、帕特(Arvo Pärt)等人也都走在类似的道路上。我觉得,欧洲在某种意义上甚至重新回到了舒曼式的传统,比如约尔格·魏德曼(Jörg Widmann)也有类似倾向。如今的音乐家有太多不同的表达方式。
而瓦斯克斯的独特之处在于,他在作品中创造出大量极具氛围的场景。我想这也与他的国家有关。那种孤寂的自然景观、稀少的人口,让人想起芬兰:有自然、有大片森林、只有几个城市。他们找到了一种属于自己的表达方式。在圣伊丽莎白教堂那天演出前,我们还打了电话,他告诉我,他刚刚在森林里走了很长一段路。我想他的灵感正是来自这样的体验,这点在音乐中也能听到。
你提到的最后一个乐章我也觉得很有趣。如果单独听这一个乐章,可能会觉得它有点像电影音乐,有点甜美。但当它与前两个乐章结合在一起时,效果就很奇妙了,非常完整、非常自然。而且,它完全没有流于浅薄。其实这种风格很容易听起来“廉价”,但我觉得在这部作品里,没有一个小节是廉价的。
即时Riff:你刚才提到另一种“当代音乐”——实验音乐,那是你会接触的方向吗?
AW:我现在越来越少去接触那类音乐了。我想那是布列兹(Pierre Boulez)的时代,即便是布列兹,我也不认为他完全是实验派。在德国,有多瑙艾辛根音乐节(Donaueschinger Musiktage),非常实验。但老实说,我始终需要通过情感来进入音乐。我并不是在评判这些作品的价值,但如果让我谨慎地说,我有时会觉得——他们在追求新的声音色彩时,可能比表达内涵更看重“声音本身”。我对这样的作品很谨慎,因为我很难找到切入点。我曾经演奏过一首布列兹的独奏作品,我很喜欢。但我觉得布列兹其实已经在尝试结合这两种方向:既探索新的声音,也保留情感表达。而如今的创作整体上似乎越来越趋向保守。
我认为,被音乐“深深打动”远比在德国古典音乐大奖那个周日下午随意听点新奇的声音重要。当然,探索新的演奏方式、发现新的音色很有趣,也值得。约尔格也在不断探索新的东西,从内在出发,同时他的作品听起来几乎像是浪漫主义音乐。
即时Riff:在大奖周末前一天,我去听了打击乐演奏家瓦妮莎·波特(Vanessa Porter)的音乐会,她演奏了瑞贝卡·桑德斯(Rebecca Saunders)的作品,非常“当代”,音乐就像是从声音实验室里出来的,充满各种不同的音色。
AW:瑞贝卡是一位非常出色的作曲家,但她的风格完全不同。很明显,每位作曲家都在朝着不同的方向发展,而且我们至今仍能感受到二三十年前那一波“实验性作曲”浪潮的影响。
每个人都是重要的
即时Riff:我们来聊聊乐团吧。我知道伯尔尼室内乐团非常特别,你以前是乐团的艺术总监,对吗?
AW:是的,我曾担任艺术总监九年。现在算是乐团的常驻嘉宾吧。我们依然会一起开音乐会,甚至巡演。我们计划在2027年到中国巡演。我们彼此都非常熟悉,尤其是在没有指挥的情况下演奏时,那种“彼此知道对方想要什么”的默契非常重要。这种默契并不仅仅是他们理解我想要什么,我也能“读懂”他们的意图。因为音乐必须始终是共同创造的。我当然需要有自己的想法,也必须对这些想法非常清晰,但同时也要给乐团中的所有音乐家留出空间,让他们的创造力得以发挥。
这是一个非常小的乐团:四个第一小提琴、四个第二小提琴、三个中提琴、两个大提琴、一个低音提琴。这样的编制使得整个弦乐团的音响非常通透。我和他们一起做过太多的事情,他们不仅能展现这种透明的质地,也能演奏那些原本为大型管弦乐团而写的作品。因为每个人都像是在“用生命演奏”,每个人都全情投入,那种感觉太棒了。能有这样一个乐团,在合作多年后依然能相互欣赏、彼此信任,并且还能一起继续创造新的东西,真是一件幸福的事。
即时Riff:当你与他们合作时,会不会在某种程度上把自己当作“指挥”?
AW:我想他们大概是第一个决定不请指挥的乐团。这意味着排练的方式会有所不同,我们需要花更多时间讨论,也许比有指挥时要多一些。但另一方面,这样的结构更接近“大型室内乐”的理念。也就是说,演奏中会有更多的自发性。当然,我们都有自己的想法,也会在排练中讨论、达成共识。但到了演出现场,由于他们都是出色的音乐家,我们能在共同的理念基础上,即兴地创造出新的火花。跟他们的每一场演出都不一样,这正是魅力所在。
即时Riff:假设演出德沃夏克小提琴协奏曲,你合作大型管弦乐团和指挥,与合作伯尔尼室内乐团,有什么不同?
AW:这区别非常大。首先,音响美学就完全不同。然后,如果有指挥,那就意味着有我们两个人同时有想法,这其实很好,因为我们需要交流、讨论,并最终找到共同的方向。如果你遇到的是一位非常优秀的指挥,那依然可以有很好的灵活度。但如果指挥不够出色,灵活性可能就会减少一些。而合作伯尔尼室内乐团,演奏就像是室内乐。比如在德沃夏克小提琴协奏曲中,第二乐章其实本质上就是一段小提琴与木管独奏之间的“室内乐”。在没有指挥的情况下,这部分反而更自然。当然,第一和最后一个乐章就不一样了。第二乐章那种直接的交流感非常强烈,我们能清楚地听见彼此,并且能立即作出反应。我非常喜欢那种感觉。
不过我并不是说我不喜欢和指挥合作。因为这完全取决于指挥和乐团本身。我的音乐理念一直是“沟通”。而在有指挥的情况下,最大的风险是,乐团成员可能会把所有责任都交给指挥。如果你遇到一位能给予乐手自由的指挥,那合作就会非常精彩。但乐团若只是跟随指挥和独奏家,那我就会有点怀念那种属于当下的创造力。所以我总是尽力与乐团成员保持直接的交流。
在伯尔尼室内乐团,这种沟通更容易实现,因为我们的方法完全不同。其实很难比较两种模式,也许根本不该比较。它们听起来也完全不一样,各有优缺点。比如说,在有指挥的情况下,会有人负责把握整体线条和张力;而在没有指挥时,如果是轻柔、缓慢的段落,尤其是低音声部,会更难处理,容易陷入“互相等待”的状态。因为我要拉独奏,无法站出来,所以必须在演奏时时刻意识到对方。这也许需要多花两三天排练,才能让整体流动起来。
总的来说,这两种方式真的很难比较。对我而言,就像拿苹果和梨子相比——完全是两种不同的存在。
即时Riff:听起来,和伯尔尼室内乐团的合作更“民主”?
AW:当然是。你必须保持开放的心态。因为他们希望能参与到创作过程中来,而这往往也是好事。当好点子出现时,我当然会采纳。我从不会说“我只想照自己的方式来”。所以你说得对,这确实是一种更民主的合作形式。当然,它既有好的一面,也有不那么好的一面,就跟民主一样,比如有时讨论可能有点太多。
即时Riff:总得有人来拍板。
AW:是的,总得有人来做决定。而这就是我的工作。关键在于你“如何”去做,你如何与他们沟通。每个人都应该感受到自己是重要的,被认真对待的。我确实认真对待每一个人、每一个问题、每一个想法,并努力去判断这些想法是否与整体理念相契合。

即时Riff:说到这部小提琴协奏曲的现实意义,你刚才提到波罗的海国家目前的局势,但我觉得这种主题其实也能与其他地区产生共鸣。我在唱片小册子里读到这部协奏曲创作背景中的关键词有审查、恐惧、绝望,而最近拉哈夫·沙尼的事件,也让人看到这些问题正在回到古典音乐的世界。
AW:我完全同意。老实说,我认为音乐是一种让人们彼此相连的东西。正因为如此,我们当然应该有自己的政治立场,也应该能够公开讨论这些问题。但我始终觉得,我们演奏音乐,是为了“人”,是为了让人们彼此理解,而不是为了政治人物。这并不意味着我们不该表达自己的立场,只是我并不认同取消文化。
即时Riff:我也不喜欢取消文化。但最近我开始从中看到一点积极的意义,拉哈夫·沙尼和伊兰·沃尔科夫事件在某种程度上叫醒了整个古典音乐行业,而后续出现的相关讨论,其实算是更广泛的舆论的一部分,促成了一些积极的结果,比如现在终于实现的“停火”。
AW:百分之百同意。但说到拉哈夫·沙尼,老实说,我真的不理解比利时那个音乐节为什么要取消他的演出。对我来说,这就是典型的“取消文化”。在那样分裂的情势下,怎么能做出这种决定?但我想,最终损失最大的还是那个音乐节。还好,后来有其他机构给了他们舞台,他们后来在柏林音乐节(Musikfest Berlin)上演出。这才是我们应该看到的,音乐让人们重新聚在一起。
当然,葛吉耶夫(Valery Gergiev)的情况完全不同。关于战争,拉哈夫的立场其实非常明确,所以他绝不是那个该被“树立为反面典型”的人。我认为我们还是应该继续交流,应该走近人,为他们演奏音乐。因为这对我们作为人类而言是有益的,它让我们变得更好。
你想想,如果我们开始说“我不再去美国了”、“明年我也不去法国、不去意大利了”,因为那儿有右翼政府——那界限到底要划在哪里?对我来说,我始终选择去和这些国家的人交谈、交流,我们应该努力让人们聚在一起。你在世界各地的青年乐团也能看到这一点:当孩子们拿起乐器、加入合唱团,他们就不会互相敌对,而是一起做点什么。这对他们的心灵、对整个社会行为都非常有益。音乐是一种真正的“社会性的”存在,它属于人类社会。
我甚至觉得,现在我们也许“走得太左了”。有些话变得“不可以说”,有些作品“不可以演”,甚至书也要修改,只因为其中有“被认为不合适”的词汇……我认为,与其禁止它们,不如和孩子们一起去讨论。我觉得我们现在在这个方向上,确实有点走得太远了。
即时Riff:你会如何区分葛吉耶夫和拉哈夫·沙尼这两个事件?
AW:其实根本不该把他们放在一起比较。葛吉耶夫是一个非常复杂的案例,但他显然是普京真正的朋友。他的歌剧院、马林斯基剧院都是来自政府庞大的资金支持,而且他从未对这场战争发表过任何批评性的言论,无论他内心究竟怎么想。但不管怎样,那毕竟是一场“入侵”。当然,其中有各种原因,这些原因值得讨论。而且我认为,我们更应该讨论的是:我们现在该如何结束这一切。
在战争刚爆发的时候,我甚至看到一些俄罗斯学生因为国籍的缘故被取消邀请,这让我完全无法接受。这些年轻人本就处在极其艰难的处境:家人还在那边,而他们自己在欧洲学习,也失去了家里的经济支持。这怎么能怪他们呢?我也曾在学院里多次提到,我们应该同等支持乌克兰和俄罗斯的学生,即便现在非常困难,但这是一个让他们重新相遇、相互理解的机会,我们至少应该尝试。但你知道,政治有时太复杂了。这场冲突的遗憾之处就在于:在如此复杂的局势中,个体往往不再被看见。
至少是一次不错的宣传
即时Riff:同意!但我们今天政治就聊到这儿吧(笑)。你的下一个录音是舒曼,对吗?看一下你的唱片曲目,现在已经有巴赫、贝多芬、德沃夏克、舒曼、舒伯特、瓦斯克斯……真是挺庞大的。你通常会提前规划录音项目吗?还是说完全随缘?
AW:现在如果我决定要录一张唱片,那一定是出于一种非常强烈的内在愿望。比如这次的舒曼钢琴三重奏——这是我们所有人的共同心愿,而且是非常深刻的。我非常热爱舒曼。其实我也想录他的奏鸣曲,但德内什(Dénes Várjon)已经录过了。三重奏我们每个人在职业生涯中都演过很多次,所以很自然地,我们决定必须把它录下来。
这张专辑其实在今年二月就已经录完了,目前正在制作。预计会在明年春天或初夏发行。至于瓦斯克斯的第一小提琴协奏曲,那完全是对第二协奏曲录音的延续反应,我们录完第二首后,就很自然地想去做第一首。和安德烈亚斯合作,一切皆有可能,在当下的唱片业,这是非常难得的。现在很多唱片公司都倾向于去录那些我们在周日听到的作品,因为他们认为那样更容易卖。但老实说,我并不这样认为。我仍然相信,有品质、有深度的音乐,比那些“轻巧的跨界作品”更值得录制。在周日的晚会后,我们其实该重新思考“古典音乐”这个词的含义。对我来说,那天很多演出其实并不属于“古典音乐”。我们也许永远无法真正理解这种现象。
不过我对“网红现象”真的很感兴趣。因为我知道,在中国乃至整个亚洲,粉丝文化与欧洲完全不同。那种拥有一百五十万粉丝的钢琴家,会被视为一名“音乐会钢琴家”吗?
即时Riff:对我来说,不是。但他被包装成一种“天才”——既能弹又能作曲。
AW:那种所谓的“作曲”,我完全搞不懂。晚会最后由四个年轻人合奏的《波莱罗》实在是让人一头雾水。我真的不明白,这到底是有市场的东西,还是只是某种现象?
即时Riff:也许年轻靓丽吧,这大概是他们有那么多粉丝的原因之一。
AW:可这又意味着什么呢?如果你有一百五十万粉丝,那你每天至少要花半天时间去“喂养”他们,去录音,去练琴,这可能还不够。结果就是花了那么多时间,却换来那种很冷漠的音乐。

即时Riff:那我们刚好来聊聊颁奖礼吧。你在11号的音乐会上以巴赫的《恰空》开场,在我看来是两天活动中为数不多的“真正音乐时刻”之一。为什么要演奏《恰空》呢?
AW:我以前从没参加过他们的颁奖典礼,我听过一些不太好的评价,也不知道自己该怎么面对这样的场合。但后来他们邀请我在11号的音乐会上演出,我就想,我必须演奏一些对我来说真正重要的东西。瓦斯克斯的作品没法演,因为那天没有乐团。而且那部协奏曲必须完整演出,不能只取其中一个乐章。所以我想,那就选巴赫吧,这是我感到自在的音乐,也是世界上最伟大的作品之一。既然我获得了“年度器乐演奏家”奖项,用这首曲子来展示自己也是合情合理,于是我决定演奏《恰空》。
但老实说,在上台前我还在想:“天啊,我为什么要做这个决定?”不过演完之后,我其实挺高兴自己做了这个选择。因为我和你有同样的感受,整个周末那么多活动,而“伟大的音乐”却几乎没有出现。我当时完全不知道,自己竟然是唯一演奏巴赫的人。而那些伟大的德国作曲家作品,也几乎没有出现。
即时Riff:啊,可是有“贝多芬病毒”啊?
AW:哈哈,贝多芬在坟墓里都要气得翻身了。你得再演奏一次,好让他重新躺回正确的方向(笑)。但说真的,那晚没有莫扎特、勃拉姆斯、舒曼,那些德语传统的音乐,可这毕竟是一个德国音乐奖,现场却只能听到跨界小品、游戏音乐加五分钟肖邦。好吧,肖邦虽然不是德国人,但至少是位伟大的作曲家。这些曲目被混合成那样的节目,我真的不理解这样的策划。
我现在觉得教堂音乐会的节目更严肃一些。蒂莫西·瑞道特(Timothy Ridout)那晚没在柏林,否则他肯定会演一些严肃作品。而基里尔·格尔斯坦(Kirill Gerstein)在柏林,他们居然没邀请他。我完全搞不懂。整个活动的策划对我来说就是个谜。
即时Riff:蒂莫西和基里尔在第二天的晚会上出现了,可他们的名字在整场活动里甚至都没被提到。
AW:没错,但最让我无语的是,他们居然没有提到尤安娜·马尔维茨(Joana Mallwitz)。要知道,整场晚会都是在她的音乐厅,台上坐的也是她的乐团,而且她是“年度指挥”得主,可她的名字在两场活动里却根本没出现。这是什么情况?
对蒂莫西和基里尔来说也是一样,我至少还在教堂领了奖,而他们却只能在后台领完,再去走红毯。可事实就是这样。不过现在大奖收到了不少差评,希望主办方能开始反思。而且老实说,我了解克莱门斯(Clemens Trautman,德意志留声机唱片总裁),我也相信他。

即时Riff:克莱门斯也是大奖主办方的经理之一吧?
AW:是的,都是那些大唱片公司的老板。我真的得找机会和他谈谈。任何对音乐稍有了解的人,看到那一晚的情况都会震惊,我们都震惊了。那场活动简直就像是为“网红”举办的帆船派对。尤其是第二天,从后三分之二开始就不对劲了。开头还算可以。
即时Riff:本雅明·伯恩海姆(Benjamin Bernheim)很好。
AW:是的,我很喜欢他,也因为他在台上非常真诚。然后还有郎朗,我们当然都了解他,但那晚他演奏肖邦时的柔和音色让我很开心。而那位次女高音嗓音确实很美,如果她能唱亨德尔就更好了,在获奖视频里她唱的是亨德尔。但其他人,老实说,都没能让我信服。至于“观众奖”,是谁投的票呢?那些网红在社交媒体上的粉丝吗?对我来说,德国唱片评论家奖(Preis der deutschen Schallplattenkritik)要重要得多,因为那是由真正的音乐评论家颁发的,我去年就是凭贝多芬奏鸣曲全集获得了那个奖。从艺术角度来看,那更有意义。
当然,尽管颁奖礼是那个样子,这个奖项在公关层面还是很有帮助的,我现在就是这么看待它。而且,我也很高兴自己能凭一部当代作品获得“年度器乐演奏家”奖,这部作品、这张瓦斯克斯的录音,能被这样看到、被这样认可,然后又在典礼上演奏了巴赫《恰空》,算是以自己的方式做出了一个“声明”。对我来说,周日下午是一个让人迷失的下午,但至少,这是一次不错的宣传。就这样——不多,也不少。
即时Riff:是啊,至少这个奖有时还是会奖励真正好的音乐。
AW:是的。评审团里确实有一些记者,他们有时会带来不错的想法。比如安托内洛·马纳科尔达(Antonello Manacorda)就凭借与波茨坦室内乐团(Kammerakademie Potsdam)录制的贝多芬交响曲获奖;拉尔斯·沃格特(Lars Vogt)也得过。如果我只看这些名字,我会为这个奖感到骄傲。但如果看的是周日那场颁奖礼,嗯,那我就不太骄傲了(笑)。不过我还是很感激这个奖项,它对我的未来会有帮助。而且,它已经在某种程度上帮到了我们,德意志留声机现在愿意给予我们更多支持。所以,还是有一些积极影响。
即时Riff:两场活动是如何分配音乐家的?
AW:我听别人说,晚会的节目安排主要取决于德国电视台,而他们对音乐其实了解有限。当奖项公布时,已经基本确定如果我演出的话,就是在第一场教堂音乐会上。说实话,在看完第二天的晚会之后,我真的庆幸自己没参与那场节目(笑)。
即时Riff:我们来聊聊你现在演奏巴赫的方式吧。安德烈亚斯说你在教堂里的演出与十年前的录音完全不同,那时候的你充满力量,而现在则显得更加平静、内省。
AW:我已经不太记得自己录的《恰空》,自从录音出版后,我就从来没再听过。当然,我经常演奏巴赫,整个巴赫无伴奏小提琴奏鸣曲和组曲,而每一次演奏都会有变化。《恰空》是一部极其个人化的作品,它的表达完全取决于当下的状态。我当然对这部作品有自己非常清晰的理解,它是巴赫在谈论他第一任妻子的离世,里面有深切的悲伤,也有宗教的信仰。所以,那段“大调部分”非常明确地象征着升华的希望。而结尾回到d小调时,他又回到孤独之中,一个人留在这个世界上。这也是为什么我无法像很多人那样,用强奏(forte)去结束这首作品。对我来说,那样毫无意义。当然,我的理解也不一定是“对”的,谁知道呢?
但根据我想表达的情感,每一次演奏都会有所不同。过去十年,我的演奏方式当然变了,如果十年都没变化,那才可怕。我希望自己还在成长,最好是朝着正确的方向成长。或许有一天我会走偏,但现在还没有。所以,《恰空》每次都不一样,而且如果你把它放在整个巴赫“小无”里来演,又会有另一种感觉:从g小调、b小调、a小调到d小调,《恰空》是最后一个乐章,它通向“升华”的希望与喜悦。但如果单独演奏,它的意义又不同。这很难解释,但我脑海中始终很清楚的一点是——我在这部作品中“看到”的内容。而至于这些内容如何在演奏当下被展开,那就取决于很多因素。也许我真的该去听听我那张旧录音。

即时Riff:当你演奏时,更偏向自发吗?
AW:一直都是这样的。随着年纪增长、演出越来越多,你也会更加信任那种“自由”的感觉。当然,我可能真的该听听那场录音了,我指的是在圣伊丽莎白教堂的演出录音。我知道当时自己非常专注,也很自省,但观众感受到的可能又不一样。所以我确实打算回去听听,看这些不同的处理方式有什么差别。我并不认为自己换了“诠释方式”,但也许我确实在用一种不同的方式去表达。而且那天我真的很累,这种状态也会影响演奏。我刚从匈牙利回来,前一晚还演了肖斯塔科维奇《第二小提琴协奏曲》,行李又没跟上,整天都很紧张。堵车、赶场,到了教堂我必须马上集中注意力。上台的那一刻我其实非常紧张。也许正因为如此,那一场演出中“敏感”的部分比平时更强烈。但这正是现场音乐的魅力所在:它永远不会完全相同。你不会听到我两次一模一样的演出,演奏总是与当下的感受有关。你会觉得这太“私密”吗?
即时Riff:某种意义上是的,但也能让听众更贴近演奏者。而且教堂本身很小。
AW:是的,那一刻我也正是那样的感觉,非常贴近我想要传达的东西。
即时Riff:我记得在晚会上,本雅明·伯恩海姆在领奖后说了一句话,大意是我们要继续支持音乐、支持古典音乐,而创作和演奏古典音乐,其实并不需要高科技。我觉得这话很有意思,我猜他可能是在暗指社交媒体之类的东西,但我不确定。
AW:我相信是的。他所说的“支持音乐”,在德国尤其重要,因为德国的文化体系历来就是一个支持艺术与教育的体系,而我们应该把这种传统保持下去。不要依赖赞助商及他们的喜好,而是依靠公共资金去保障艺术的自由。我也理解他说的音乐,那些音乐并不是我们在周日下午听到的那些东西。纯粹的音乐才是最好的。当你和观众在同一个空间里,你能感受到那种由音乐在当下创造的张力,是台上与台下共同感受到的。它不需要太多,不需要麦克风,也不需要社交媒体。它只需要那一刻我们共处的时光。
我想他是这个意思。而且,作为歌唱家,他的表达也很自然,歌唱本身就是人类最自然的音乐表达方式。你只需要一群有好耳朵的人,在一个厅里,组个合唱团,一起唱歌,每个人都会感到快乐,就这么简单。每个人都能唱。你也是这样理解的吗?
即时Riff:我觉得他其实就是在批评这场活动。
AW:我也这么觉得。但他表达得非常聪明,是那种“极其优雅的批评”。他用一种让所有想听懂的人都能心领神会的方式去说,而那些对这场混乱负有责任的人却听不懂。所以他也不会因此得罪任何人。
有个性的人总是会“引发分歧”
即时Riff:最近几年有一种新的做录音的方式,就是以“策展”的形式,把不同的音乐组合在一起,赋予它们新的意义。比如基里尔·格尔斯坦在这届德国古典音乐大奖上凭借《战时的音乐》(Music in Time of War)获得了“策展成就特别奖”,他在专辑中演奏了德彪西和科米塔斯(Komitas)的作品。付骁远(George Xiaoyuan Fu)今年在留声机大奖(Gramophone Awards)上也获“概念专辑”奖,他演奏的是同样的德彪西练习曲,但以“涂色本”的概念包装。回顾你的唱片目录,你曾把巴赫和伊萨伊(Ysaÿe)放在同一张专辑里,其实也可以用一个概念来包装一下。我很好奇,你怎么看这种做法?
AW:我觉得这要看情况。如果概念好,那就能成立。其实这和音乐会的节目策划是一样的道理,如果你把“崇高的音乐”和“游戏音乐”硬放在一起,我觉得那就不是一个正确的方向。但如果你把在表达或语境上真正契合的作品放在一起,那就是一个很好的现象,说明我们这一代人更注重思考作品之间的关系。所以如果概念好,为什么不可以呢?比如我那张“巴赫与伊萨伊”的专辑,其实多少也有点这种策展的思路。当我十年前做那张专辑时,还没有人这么做过。而伊萨伊当然是深受巴赫六首无伴奏小提琴奏鸣曲和组曲的影响,两者之间的联系非常清晰。
我也觉得像“战时的音乐”这样的概念同样成立。关于冲突中的音乐、音乐的多重色彩,都是很有意义的方向。只是说实话,我自己并不是特别擅长搞“概念”。我始终的标准是:每一首作品都必须是“好音乐”。我和学生们也经常聊这个话题。比如德国音乐家比赛(Deutscher Musikwettbewerb),这个比赛会支持年轻音乐家,他们会录制一张CD、策划一场音乐会。在这个过程中,音乐家自然就会去思考:我该怎样安排?哪些作品之间其实存在着我们过去从未注意到的联系?这类思考对他们来说很有启发。

即时Riff:我们其实可以用完全不同的视角去“包装”同一部作品。
AW:完全可以。而且关键在于如何把作品组合在一起。举个非常简单的例子:莫扎特的音乐其实充满了不协和音,但我们今天几乎没人再听出来,因为我们太习惯了。如果你在莫扎特之前放一首当代作品,那么观众就会突然“听见”那些不协和音。这类设计我觉得非常有趣,它能“打开耳朵”,让人以新的方式去感受音乐。这也属于节目研究的一部分。
即时Riff:我感觉你更关注的是音乐本身,而不是所谓的概念?
AW:对我而言,首要的是演奏好音乐。如果它能被放进一个好的概念,那当然很好,但概念对我来说始终是次要的。
即时Riff:我同意,有时概念会遮蔽音乐本身。另一方面,这也可以是一种让艺术保持“当下性”的方式,比如伊戈尔·列维特(Igor Levit)在2023年10月7日事件后两个月就发行了一张门德尔松无词歌唱片,封面是手握六芒星。
AW:是一个非常好的想法,但仍然取决于他选择的曲目是什么。不过,用艺术的方式去回应这样的创伤,本身是有意义的。
即时Riff:你提到年轻音乐家,我最近在关注肖邦国际钢琴比赛,能看到许多有天赋的年轻人。但我知道你并不是特别喜欢“音乐比赛”。
AW:我并不是比赛的拥护者。我可以很简单地说:如果音乐这份工作的“运动性”比“艺术性”更重要,那我就无法认同这样的比赛。但一切都取决于比赛的“节目设计”,这也是为什么我会与奥利弗·威勒(Oliver Wille)一起担任汉诺威约瑟夫·约阿希姆小提琴比赛的艺术总监,因为我们可以设计不同的赛程、给予选手更多自由,也可以策划像我们刚才谈到的那种有意义的节目。
这很大程度上也取决于评审团的构成。对我来说,评委不能全是“大牌”,也不一定非得都是小提琴家,不能是像“黑帮”一样的圈子或“利益集团”,也不能像某些比赛一样几十年都用同一批人。我不希望这种事情出现在汉诺威,因为我们寻找的不是“演奏机器”,而是真正的“艺术家”。
真正有个性的人总是会“引发分歧”,艺术家本来就应该这样。但问题是,当评审团人数太多时,这样的选手就会被平均掉——有人非常喜欢他,另一半却给很低的分,再加上几位“中间派”,结果平均分往往比那些“平庸但安全”的人还低。而这是很大的问题。我们在汉诺威只有七位评委,他们只回答“是”或“否”,每一票都同样重要,大家可以在最后充分讨论。我并不想“评判音乐”,但至少这种结构能增加我们找到真正艺术家的机会。
当然,对年轻音乐家来说,比赛仍然是有意义的,比赛能给他们一个认真准备曲目的机会。特别是那些有天赋的学生,如果没有足够的挑战,他们往往会失去专注力。所以我总是告诉他们:上台时就当作是一场音乐会去演奏,看看会发生什么。要认真对待,但不要看得太重。如果结果好,你赢了,获得演出机会,那很好,这是运气。但如果第一轮就被淘汰,也并不意味着人生就此结束。我把比赛看作音乐教育的一部分。
即时Riff:除了奖项和比赛,年轻音乐家还有什么其他的途径可以开启职业生涯?
AW:现在我们确实看到越来越多不同的路径。大厂牌会“挑选”一些人,当然,我不会点名,但老实说,其中有些人连比赛的第一轮都过不了。当然,社交媒体也可以作为起点,谁知道呢?这是个问号。然后,有些人有强大的关系网或经纪公司,他们能帮忙牵线搭桥,安排与指挥、乐团的合作,这是另一种路径。
所以,途径其实很多,但没有人真的弄得清它的逻辑。有的人幸运,有的人就不是。我认识很多极其有才华的年轻音乐家,却从来没得到哪怕一次演奏协奏曲的机会。这就是现实。
即时Riff:你明年至少会两次去中国演出,过去两年也常去,是什么促使你不断地回去?
AW:我真的很喜欢在中国演奏。中国的观众是全世界最年轻的,也是受教育程度非常高的。音乐厅的条件很出色,我去过许多中国城市,每一座城市都有极好的音乐厅、很棒的观众。过去这些年中国的发展真的令人惊叹。你能感受到,人们真心想听古典音乐,他们是带着“想听”的愿望来的。还有一点我必须说,在我接触过的所有记者里,中国的记者是受教育程度最高的,他们的采访让我印象深刻,问题都非常深入、直接指向音乐的诠释,这在别的地方真的不常见。
我也喜欢中国的热情,即使有时会有点直接,但那种对古典音乐的兴趣非常真诚。而且我现在有一个出色的经纪团队,他们总能组织起很好的巡演。去年在上海、北京和广州演完贝多芬奏鸣曲全集,真是太棒了,在欧洲都很难做到。我在中国只有好的回忆。
即时Riff:中国观众也非常喜欢你。
AW:听到这个我当然很开心。请一定帮我转告:我真的很期待明年回中国!而且这次会和宁峰一起。我还记得他刚开始跟我学习的时候,已经是位了不起的小提琴家了。看到他如今作为音乐家、艺术家的成长,真的让人欣慰。能和他在他的国家一起巡演,对我来说很有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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