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海之上,当陌生人开始谈音乐
- Lucy Cheung

- Nov 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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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我进行了一场大旅行:在印尼的火山群岛与香料群岛间,船宿十二天。船上十多位素不相识的旅伴,朝夕相处,有一些闲话,有一些则更深入。其间有一对来自英格兰的父子,与我年纪相仿的儿子,工作之余常看演出。某个炎热午后,我们在深海之上吃过午饭,话题开始转向音乐。他偶然提到,自己的堂兄是伦敦史密斯广场交响乐团(Sinfonia Smith Square)的艺术总监。乐团与这位总监的名字听来都熟悉,我想了想,一拍脑袋:那不是前一晚刚出现在我电子邮箱里的音乐节消息吗?如此巧合,令人无言以对。
那封邮件来自伦敦巴洛克音乐节(London Festival of Baroque Music),主题是2025年度的演出安排。仔细一看,果然是由这位陌生人的堂兄托比·查德(Toby Chadd)任艺术总监的史密斯广场交响乐团主办。音乐节已在11月初在史密斯广场音乐厅(Smith Square Hall)举行,由男中音伊丝汀·戴维斯(Iestyn Davies)出任本届艺术总监。
创立于1984年的伦敦巴洛克音乐节(最初名为“汉莎航空巴洛克音乐节”Lufthansa Festival of Baroque Music)至今已有四十余年历史,一直聚焦巴洛克音乐的生命力及其在当代语境中的延伸。史密斯广场音乐厅建于18世纪,是伦敦最具代表性的巴洛克建筑之一,如今被重新塑造成适合当代音乐演出的空间,见证着一代代音乐家的探索。
2025年的节目结构清晰而多元。开幕音乐会是英国早期音乐乐团阿尔坎杰洛(Arcangelo)演奏巴赫的六首《勃兰登堡协奏曲》;塔利斯学者合唱团(The Tallis Scholars)则在彼得·菲利普斯(Peter Phillips)的策划下演绎德国复调作品;羽管建琴演奏家让·隆多(Jean Rondeau)以《哥德堡变奏曲》登场。压轴演出由来自凡尔赛的玛格丽特·路易丝合奏团(Ensemble Marguerite Louise)与牛津新学院合唱团(The Choir of New College Oxford)合作呈现《皇家送别与凯旋》(Royal Farewells and Triumphs),贯穿英法两地的合唱传统。其间的特别节目是一场克莱尔·范·坎彭(Claire van Kampen)作品庆典,由马克与朱丽叶·赖伦斯(Mark and Juliet Rylance)主持,并重现他们十年前的戏剧《法里内利与国王》(Farinelli and the King)片段,伊丝汀·戴维斯再度饰演剧中的法里内利,演唱亨德尔及其他作曲家的作品。
除了国际名家,音乐节也为年轻演奏者提供舞台,包括女中音乔治娅·布拉什科(Georgia Burashko)、鲁特琴手塞尔希奥·布切洛(Sergio Buchelo)与生于上海的管风琴家Tingshuo Yang。史密斯广场交响乐团还带来詹姆斯·拉尔特(James Larter)的新作《公牛》(Toros),并举办面向学童的“从巴洛克到未来”(Baroque to the Future)系列演出。托比·查德在谈及音乐节时说,巴洛克音乐在史密斯广场音乐厅的节目传统中始终占据核心,同时兼顾新一代音乐家,以探索不同音乐世代之间的共鸣。

回到深海之上。临近旅程尾声,我与那位名叫约翰·罗(John Rowe)的父亲又聊得深入。一时兴起,我邀请他担任双语音乐播客《伦敦有耳》(London Ears)的嘉宾。这位75岁的英格兰人,在某次晚餐时告诉我,他的曾祖父是一位医生,1870年曾到南京担任传教士。船上12天,他一直在重读列夫·托尔斯泰《战争与和平》。
当时我想,《伦敦有耳》所倾听的“伦敦”,并不局限于地理上的城市,它也存在于这些散落世界各地、却仍以伦敦为精神坐标的人们身上。“大航海”结束前一个午后,我们关掉了船舱里的空调,尽量减噪,实现了这趟即兴“荒岛唱片”的交谈。我请约翰为节目挑选音乐,他以十年为单位,选出了八首可算作自己“人生原声带”的作品。于是,一幅来自遥远地理和文化坐标的个人乐纪,在我们耳边缓缓展开。

荒岛漂流时,记忆降噪之
LC=张璐诗
JR=John Rowe
JR:我是约翰·罗(John Rowe)。现在我和Lucy以及几位朋友,正在足有七千米深的班达海(Banda Sea)上的一艘船上。
LC:没错。约翰来自英格兰,我们几天前刚在船上认识,同船的十几位旅伴一起在印尼的香料群岛和火山群岛旅行。一路上大家聊个不停,我突然想到,不如一块儿录一档播客吧,于是就有了今天的节目。老实说,我们还不太了解彼此,但聊天时很多话题自然被触发出来。我很好奇约翰的音乐选择,以及背后那些故事。今天节目里的八首音乐作品,都来自约翰的选择,跨越了将近七八十个年头。
JR:没错,很不幸,真的有这么久了(笑)。
LC:我们先从第一首开始吧。你来介绍一下?
JR:当然。这是一段选自亨德尔清唱剧《以色列人在埃及》(Israel in Egypt)的合唱《敌人说》(Enemy Said)。我选这首作品,是因为它让我想起童年最快乐的那些时候。那时我父亲(他是管风琴演奏家)在威尔士的圣戴维斯(St David’s)大教堂举办了一场音乐会,那是英国最小的城市。他指挥了《以色列人在埃及》和其他几首作品。我记得自己坐在那个很令人惊叹的地方,很记得那种氛围和声音。它让我想起童年时光,以及和家人在一起的幸福。
LC:所以你在威尔士住过一阵?
JR:我们在圣戴维斯有一座房子,那也是大教堂所在的地方。每到假期,我们就会从英格兰东部驱车前往威尔士,去圣戴维斯,那几乎是你从英格兰东部能开到的最远的地方,通常要十个小时,车子经常会抛锚。孩子们……我有四个兄弟姐妹,我们一路上打架、闹腾。我的父母总能设法让我们五个都待在车里。八小时后终于看到海,我们就知道假期要开始了。那通常是快乐的时光,持续一个月,直到学校重新开学。
LC:圣戴维斯确实美,我记得去过一次,海岸线壮观。
JR:好地方,绝对的。

LC:昨晚我们在一个荒岛的海滩上开了一场独特的晚餐派对,那儿确实荒无人烟,“荒岛唱片”名副其实。好吧,接下来我们要播放约翰选的下一首歌,氛围也换了。
JR:啊,是的,披头士乐队的《女孩》(Girl)。我从十岁开始就对女孩儿很感兴趣,一直都这样(笑)。我记得我家在英格兰东部乡下有一座房子,那是一幢庞大的老修道院。那时我父亲是医生,总是忙于工作,而母亲想得周到,她希望这幢大宅子能“活起来”,不只是空空荡荡。于是她常常接待外国学生,请大家到家里学英语。你可以想象,我和兄弟们从寄宿学校回家时,家里突然多了五六个法国女孩、几个意大利女孩,还有来自泰国的学生。在我们看来,那可真是天堂。我们在一起建立了友谊,也有过一些浪漫的插曲。这首歌让我想起那些浪漫的时光。
LC:所以算得上是你的青春期“原声”了。
JR:多少是的。那大概是1965年,我十四、十五岁。现在还记得那时候的情景,甚至记得那个女孩的名字。那确实是一段浪漫又愉快的时光,披头士的《女孩》几乎成了那个夏天的背景音乐。那是“爱之夏”(Summer of Love)的前几年,我们错过了1968年,但那之前的一切都很美好。我还记得有一个中国男孩,叫维克托,他当时有点嫉妒。
LC:哈哈,你们现在还有联系吗?
JR:没了。她们现在大概都成了老奶奶啦。
LC:话说,今天你选播的这些音乐,当真也会是你的“荒岛”选择吗?
JR:不会,我不会带某一张具体的唱片,所有的音乐都已记在我脑子里。我想,如果真被困在岛上,我大概会对自己唱歌,身边估计没有别人了,可能只有海鸥。
LC:接下来我们听到的是美国布鲁斯钢琴手和歌手杰瑞·李·刘易斯(Jerry Lee Lewis)的《香提利蕾丝之恋》(Chantilly Lace)。
JR:我在1969年、1970年前后进入牛津大学法律系。那三年过得相当愉快。这首歌让我想起当时的一位女朋友,以及那些通宵打扑克、放唱片的夜晚。那时候我们花了很多时间跳舞、喝酒、谈恋爱。是的,真是一段浪漫年代。
LC:听起来你有不少罗曼史。
JR:我想是的。工作很苦闷,谈恋爱才是正经事。当然我很幸运,工作虽然辛苦,但我很享受。但如果问我是怎么样的人,那我绝对是个浪漫主义者。
LC:确实是,我猜无论每段情事如何结束,年纪大了以后回头看总是美好的。
JR:那些人现在也都成了朋友,我们从来没有过不愉快的分离。
LC:你选择的音乐很多跟你的青春有关。
JR:是的,大多如此。有时这些歌也会让我想起更早的日子。
LC:以下这首也是一首关于女孩儿的歌?
JR:是的。约翰·特拉沃尔塔(John Travolta)和奥莉维亚·纽顿-约翰(Olivia Newton-John)演唱的《你就是我想要的那一位》(You’re the One That I Want,出自电影《油脂》Grease原声带)让我想起一位女孩,她后来成了我妻子。大约在70年代中期,我们一起去法国旅行,开着一辆老式迷你车穿越南法,一路唱着那首歌。那是1978年,我们那年结婚。
LC:巧,这首歌就是1978年发行的。你记得婚礼那天你选了什么歌吗?
JR:不太记得了(笑)。婚礼持续了很久。我们在招待会上待了四五个小时,然后就直接开车去了苏格兰度蜜月。那时候的日子真简单。现在已经不太可能这样了。
LC:一般你是怎么发现音乐的?从电台里听来,还是从父母亲那儿听来?
JR:大多是从广播里听到的。我们家人都很有音乐感。我喜欢的歌曲往往能唤起某个时刻的记忆,我选的音乐并不是因为旋律或歌词,只是它们能触发回忆。

LC:接下来这首是滚石乐队(The Rolling Stones)的《点燃我吧》(Start Me Up)。
JR:很显然,我是需要干活养家的。我在1973年开始工作,到2009年退休。90年代中期,公司准备上市,我每天开车进伦敦时,车里总放这首歌。它让我进入状态。那时我常想,这首歌像是在伦敦金融城上空漂浮的声音:复杂、充满能量。
LC:你喜欢它的什么?歌词吗?
JR:不,主要是节奏。那种律动让人感觉能重新启动,很“燃”。歌词无所谓。很多人都会幻想自己像米克·贾格尔(Mick Jagger)一样跳舞,当然那不是真的(笑)。但那节拍确实能让你整个人醒过来。
LC:接下来是比利时音乐家“塑料贝特朗”(Plastic Bertrand)的歌《顺风顺水》(Ça plane pour moi)。
JR:我第一次听到大概是1997年,那时我和妻子搬到巴黎生活。那首歌虽然歌词混乱,但节奏极好。它让我想起我们在法国的岁月,那种轻松、稍带醉意的快乐。这首歌后来出现在电影《华尔街之狼》(The Wolf of Wall Street)的原声里。这首并不是我最喜欢的作品,但足够让我记起那个年代。
LC:现在这首……
JR:哦,R.E.M.的《信念失落》(Losing My Religion)。我们在萨福克郡有一座房子,我的家族从上世纪六十年代就住在那里。2009年我退休后,决定在那片地上建一座板球场。因为我从不是一个好运动员,从没人选我进球队。于是我想:好吧,那我就建球场,当队长,组队。于是有了“家庭板球赛”——每年四五场,二十多人参加,孩子、孙子都来。唯一让我恼火的,是那些模仿职业选手的击球手,他们总喜欢用鞋底在草地上划出痕迹,这时我就会朝他们大叫大嚷,他们总是会被吓一跳(笑)。但我确实对那片草地很有占有欲。
LC:R.E.M.这首歌,你喜欢的是旋律?
JR:不完全是,还是因为这歌能触发回忆。它让我想起那些日子:家人、朋友、比赛。歌词无关紧要,重要的是记忆。
LC:所以这些歌其实是人生不同阶段的印记。
JR:是的。每一首都代表一个十年。

LC:那你在意歌词吗?
JR:从来不会。有人说歌词如何有深意,我不太能理解。我欣赏的是整体的编曲和氛围。有些人听莱昂纳德·科恩(Leonard Cohen)的歌词,会被打动,比如《苏珊》(Suzanne)很重要,我懂,那不是我的方式。我更在意音乐本身带来的总体感觉。
LC:所以我们其实在谈论音乐,但又并不在谈论音乐。
JR:对。音乐唤起记忆。希望听众也能从这些歌里找到属于他们的回忆。
LC:R.E.M.这首在中国很早就广为人知。
JR:是吗?真好。我其实第一次在疫情期间做的那个线上节目里听到其中几首,那是2022、2023年。当时我和一个朋友一起录制“荒岛唱片”那类节目,当时也有人选了这首歌。
LC:最后一首歌,是亨德尔的清唱剧《弥赛亚》(Messiah)中的合唱曲《哈利路亚》(Hallelujah)。
JR:我母亲非常喜欢这首作品。她已经去世了,但她在我生命中影响极大。她教我读书,培养我对阅读的热爱。现在我的孩子和孙辈也都喜欢阅读。每当听到《哈利路亚》,我都会想起她。
我父亲是一位古典音乐家,常弹风琴,举办音乐会。母亲参加过合唱团。我们家一直充满音乐,但音乐不是谈话主题,而是一种生活背景。偶尔会有小型音乐会,或在教堂的演出。英国的合唱传统深厚,我很珍惜那种氛围。
有一次,我还在公司组织同事们在伦敦上演了《天皇》(The Mikado,英国轻歌剧、音乐剧作曲家吉尔伯特与沙利文创作),我自己演“天皇”。那是极美好的经历,我让人们克服恐惧,一起创造音乐。我说你们难道要生命就这么过去,也不愿意勇敢尝试新事物吗?最后观众爆笑鼓掌,那种掌声的感觉难以忘怀。音乐确实能带来喜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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