曼城约见黄佳俊:“英国人比我还能吃辣”
- Lucy Cheung

- Jul 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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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年,新加坡指挥家黄佳俊(Kahchun Wong)在离任纽伦堡交响乐团首席指挥之前,对穆索尔斯基的《图画展览会》做了重新配器,并把五位新加坡华乐团的演奏家带上了舞台,二胡、琵琶、扬琴、笛子和打击乐并列于西方交响编制之中。这场音乐会选址于纳粹党大会旧址,后来还被德国电视台转播。他说:“我想传达的讯息很简单:你们的音乐很美好,也请聆听我们的文化。”
三年后,2025年7月6日,这部作品的英国首演来到曼彻斯特,落地布里奇沃特音乐厅(Bridgewater Hall),作为曼彻斯特国际艺术节(MIF)与哈雷管弦乐团联合呈现的“东方之声”(Sounds of the East)音乐会压轴演出。指挥依然是黄佳俊,五位新加坡华乐团(Singapore Chinese Orchestra)的民乐独奏家:巫崇玮(打击乐)、谭曼曼(二胡)、王思元(琵琶)、马欢(扬琴)与李浚诚(笛子)一同登台,与哈雷乐团共同完成这一重新配器的《图画展览会》。
现场让人感觉,黄佳俊所构思的并不是“世界音乐”或“文化融合”这类容易被消解的标签,而是把来自东亚的声音视为与西方乐谱等值的语言,让琵琶与巴松管在同一框架内并置并奏。半年前我曾在曼彻斯特约见指挥家,于哈雷管弦乐团的驻地布里奇沃特音乐厅内做了一段交谈。
2024年秋季,黄佳俊接任哈雷管弦乐团(The Hallé)首席指挥与艺术顾问,成为这一英国古老交响乐团的新一任掌舵人。他的前任,是任职25年的英国指挥家马克·埃尔德(Mark Elder),在哈雷濒临破产时力挽狂澜,并带领乐团重塑声望。
哈雷管弦乐团由查尔斯·哈雷(Charles Hallé)于1858年创立,历任指挥名单中包括汉斯·里希特(Hans Richter)、约翰·巴比罗利(John Barbirolli)等音乐史上的重量级人物,也曾首演埃尔加的《第一交响曲》。黄佳俊的到来,被视为一个转折,同时也是对他艺术判断的深度信任。
对于自己被哈雷管弦乐团任命为新一任首席指挥,黄佳俊的理解是:他的角色并不是“开天辟地”,而是守住传统,同时为这支历史悠久的管弦乐团找到新的共鸣方式。
他与哈雷签下了五年合约,每季需在曼城驻留十周。但那时他告诉我,已计划好举家迁居曼彻斯特。在此之外,他仍兼任日本爱乐乐团音乐总监与首席指挥,以及德累斯顿爱乐乐团首席客席指挥。未来,他计划辞去德累斯顿职务,但会继续保持合作。
约见黄佳俊那周,他正在录制布鲁克纳的《第九交响曲》,晚上则和乐手们一起去球场看曼联比赛。“跟一万多人一起欢呼,那种气氛让我特别开心。”这种松弛感显然是在纽伦堡后期所缺失的。他说自己一直讲的是“夹杂了马来语、泰语、汉语的英文”,但在这里,不像在德国、法国那样面临口音的挑剔。
他在曼城还发现:“想吃燃面、重庆小面,都能吃到。”他甚至在一座马来赌场的地窖里找到一家藏得极深的中餐馆,“有火锅有炒菜,很好吃”。他陆续带乐团的同事去吃饭,发现乐团行政总裁大卫面对水煮鱼,比他还能吃辣。一大群人围桌而坐,热气腾腾,黄佳俊说起来一脸满足感。饭桌如排练厅,不是为了改变谁,而是让彼此更靠近。

对话黄佳俊
L=张璐诗
K=黄佳俊
L:你是由全体乐手投票选出的首席指挥。当初是如何和哈雷乐团结缘的?
K:老实说我也很意外。2023年2月我第一次指挥哈雷,当时只是顺路安排一场,前一天还在利物浦指挥皇家利物浦爱乐。我记得那场排的是肖斯塔科维奇《第五交响曲》,第一乐章还没排完,就感觉整个乐团已经进入演出状态,能量很强烈。下课时很多乐手来聊天:“觉得曼彻斯特如何?”气氛非常友善。
我刚回到休息室,就接到我经纪人从瑞典打来的电话,说乐团想跟我谈一谈。之后我们又合作了几场演出、巡演,还录了第一张专辑。最后乐团投票通过让我担任首席指挥。
L:首张专辑中选择录制布里顿《宝塔王子》,是出于什么考虑?
K:我本来是学作曲出身的,后来误打误撞成了指挥。作曲时期我就对文化交汇的音乐很有兴趣,像马勒《大地之歌》里的中国诗词,武满彻为梅西安写的《雨树素描II》,以及尹伊桑这些亚洲作曲家的作品。
新加坡是一个多元文化的社会,假期时我常去巴厘岛、马来西亚、曼谷,那些地方对我来说就像后花园。我也很熟悉甘美兰音乐,在饭店早餐前,就有人在敲rindik(巴厘岛的一种竹制打击乐器,外形类似木琴)。它不是刻意学习的,而是生活的一部分。
所以当我查阅哈雷的演出档案,发现布里顿曾指挥过哈雷,我一下就记住了。布里顿的《宝塔王子》里有整段甘美兰写法,而且非常巧妙。于是我安排了这张专辑:布里顿是文化连接,沃恩·威廉斯和埃尔加代表英伦传统,这三位作曲家的作品,也正是我与哈雷的文化交汇点。
更特别的是,乐团愿意花六天录音,每天六小时排练和录制,这种投入让我非常感动。
L:你对哈雷未来的发展有什么构想?
K:查尔斯·哈雷1819年出生。那年,新加坡刚成为英属殖民地。我从一个移民城市来到历史悠久的曼城,接下一个已经很优秀的乐团。我不可能是下一个划时代的大师,那不是我的目标。我更想做的,是守护哈雷的传统,并在这个基础上稳步向前。
我是由乐手投票选出的,这表示他们愿意跟我一起走下去。我倾向合作的乐团,就是以乐手的反馈为核心的组织,这才能产生真正的化学反应。
“首席指挥”这个头衔,是哈雷的传统,包括巴比罗利都用这个头衔。马克是特殊情况,因为他救了乐团一命,所以自然成为“音乐总监”。哈雷曾问我要不要也担任“音乐总监”,我说我可能还没有那个信心。“音乐总监”不仅指挥,还要做很多行政与政治工作,我目前还是希望专注于艺术。但乐团还是坚持为我加上“艺术顾问”的头衔,这意味着如果我喜欢某个作曲家或独奏家,可以主动提出合作。

L:你会向乐团介绍来自东方或东南亚的音乐吗?现在有哪些计划?
K:当然会。我希望支持作曲家,英国本地的,还有东南亚的。其实印尼、泰国、越南、马来西亚这些国家都有很多有潜力的作曲家,只是交响乐团数量少,资源也不够,很难给他们机会。
我不希望所谓“多元文化”只是一种摆样子的政治正确,最终呈现的内容必须有品质。在中华文化方面,我喜欢陈其钢、郭文景,也会慢慢介绍给乐团。
2019年,我在纽伦堡指挥穆索尔斯基的《图画展览会》,邀请了五位新加坡华乐团的民乐手,演奏二胡、琵琶、扬琴、笛子和打击乐。这场演出在纳粹党大会旧址举行,后来还做了电视转播。我想传达的讯息很简单:你们的音乐很美好,也请聆听我们的文化。
L:你是库特·马祖尔(Kurt Masur)的最后一位门生。他对你影响最深的是什么?
K:最重要的是做人。音乐当然重要,但他教我,指挥首先要做的是“一个人”。马祖尔当年在莱比锡布商大厦乐团,是柏林墙倒塌前带领人民和平对话的关键人物。他开了音乐厅的大门,请所有立场不同的人坐下来谈。这让我明白,音乐厅不仅是演奏的地方,更可以成为社会对话的平台。
2011年我第一次见到他是在德累斯顿。当时我刚在克罗地亚得了指挥比赛的第二名,立刻搭夜车去找他。他建议我报考纽约的大师班,三百人里挑十个,我幸运地入选。他是东德人,教学很严厉,讲课时会大喊:“这不是莫扎特的感觉!”很多学生当场崩溃。我们亚洲人比较能承受“严厉的关爱”。
后来我又在东京跟他学。他当时已经患帕金森症,不能完整指挥作品,所以透过大师班把音乐精神传递下去。我记得有一次,他示范勃拉姆斯《第四交响曲》第一乐章,只是深吸一口气,音乐就流淌出来了。那一刻,我突然明白了“大师”与“普通指挥”之间的差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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