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拉茨与台湾的菜园
- Ma Guanghui

- Jul 14
- 5 min read

阿干伯母介吊菜仔种
阿祯弥媄介长豆仔种
印尼阿莉介辣椒仔
还有无食睡毋落介黄姜
做佢等来这里落土传种
来种 来搞
秀贞介菜园
——钟永丰
在格拉茨博物馆的一间展厅,我被本地园艺与庭院文化的展览吸引住。那不是一座展示的花园,而更像一种生活的折叠:土地、栅栏、作物,以及人。那一刻,我想到台湾,也想到东亚的农村,一些零散而自足的空间——那里,园艺不是装饰,而是人类与环境达成的私下协定。钟永丰在《秀贞介菜园》中写移民带来的种子如何重新落地,写菜园为成分复杂的非主流人群提供庇护,像是另一种跨境的在场。格拉茨的园艺传统或许没有亚热带的潮湿热烈,却有着相似的功能:在城市的钢铁骨架之外,私人的花园、共享的菜圃,成为对抗高度系统化生活的一种温柔抵抗。这不只是关于美化生活,而是一种生存方式的坚持,一种静默的政治姿态。

格拉茨与众不同。穆尔河穿城而过,水势湍急,河岸边没有现代城市常见的亲水步道,而是裸露的岩石与野草,让人想起它尚未被完全驯服的状态。为庆祝2003年格拉茨成为欧洲文化之都,两座极具实验性的建筑落成于河畔:穆尔岛(Murinsel)以钢筋壳体的形式漂浮在水面,仿佛某种突变生成的人工贝类;而“友好的外星来客”(friendly alien)——格拉茨美术馆(Kunsthaus Graz),则在哥特与文艺复兴的天际线中突兀地生长,像某种外来生物在此落地生根。这些异质而带有想象力的存在,以自身的不同宣告一种立场:我在这里,我也许不同,但我不会伤害你。这种“不协调”的协调,本身就是一种态度。
格拉茨的政治气质,与它的城市面貌一样,不走寻常路。在这个奥地利“最左”的城市,2021年市政选举中,共产党击败所有传统政党,成为最大党派——一个自1959年以来就未曾在国家层面占据席位的极左政党,居然在地方治理中获得信任。

这座城市也孕育了另一种传统:对音乐的忠诚与探索。指挥大师卡尔·伯姆(Karl Böhm)出生于此,女高音贡杜拉·雅诺维茨(Gundula Janowitz)和古乐先锋尼古劳斯·哈农库特(Nikolaus Harnoncourt)也在这里成长。哈农库特是个理想主义者,一生都在追问“什么才是音乐的本来面目”。1985年,他发起了施蒂利亚音乐节(Styriarte),将它设为实践自己理念的实验场。他主张历史启发式演奏(historically informed performance),创立的维也纳合奏古乐团(Concentus Musicus Wien)也频频亮相于此。直到他在2016年去世的三十年间,这个音乐节都带着其强烈的个人印记。如今,掌舵者已不在,音乐节的未来逐渐模糊。但问题本身,也许正是它活下去的理由——当目的变得不再确定,路径的探索反而愈加开放。
施蒂利亚音乐节2024年的主题是“音乐的力量”(Die Macht der Musik)。去年七月的一个黄昏,我坐在格拉茨市中心一座修道院的露天草坪上,四周是渐暗的天色与慢慢沉下来的温度。草地边缘,均匀分布着六位打击乐手,准备演奏美国作曲家迈克尔·戈顿(Michael Gordon)的作品《木》(Timber)。这部创作于2009年的打击乐作品灵感来自东正教徒以木块报时的传统——“Simantra”,一种仪式性的声音源。演出开始后,乐手们以极简、近乎机械的节奏依次进入,如潮水般前后追逐,泛音在空气中久久不散,形成一种沉静而持续的压力。它不刺激、不煽情,甚至有些冷,却极其精准地建立起一个360度包围的听觉结构。坐在草地上,有人闭眼仰卧,有人放空凝视,有人微微晃动身体,那是一种介于冥想与聚精会神之间的状态。极简音乐并不新鲜,但那天傍晚的《木》,却带来了一种重新感知“聆听”的可能。

紧接着的一晚,在赫尔穆特·利斯特厅(Helmut List Halle),我看到的是截然不同的场景——一场向ABBA致敬的交响音乐会。这座由老厂房改建的音乐厅,是哈农库特亲自参与规划的项目,他坚持在建筑中使用木材和织物,以保留自然的声学质感。但那天晚上的音响显然不止服务于古典。台上,莫妮卡·巴尔文(Monika Ballwein)主唱,萨尔茨堡爱乐指挥伊丽莎白·富克斯(Elisabeth Fuchs)带领施蒂利亚音乐节乐团(Styriarte Festspiel-Orchester)和格拉茨HIB.art.choir合唱团,轮番呈现那些家喻户晓的旋律——《Dancing Queen》、《Gimme! Gimme! Gimme!》、《Waterloo》。这场音乐会是1974年成名的ABBA50周年纪念演出的一部分,两天内连演三场。那天我看到,观众并非年轻的夜店族,更多是中年甚至更年长的乐迷,但气氛却异常热烈。演出渐入高潮时,全场合唱、站立、舞动,木质地板传来一致的律动。古典厅堂此刻变成了迪厅,而音乐所带来的快乐,在这一刻与任何形式、年代、标签无关。

第三晚,我回到同一个场地,却听到了几乎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声音。巴西男高音布鲁诺·德·萨(Bruno de Sá)站在舞台中央,身姿纤细,嗓音却如光线一般穿透。他是当今少数能不用假声唱出女高音音域的男歌者,他的音色既坚实又轻盈,既温柔又带着不可解释的力量。他演唱的是巴洛克时期的作品,亨德尔、斯卡拉蒂等人写下的花腔咏叹调,在他口中仿佛没有技术难度,气息悠长,音程宽广,转音如行云流水。但比技巧更打动人的是他的存在本身。在一次采访中他提到,尽管声部适合,他仍很少被邀请饰演女性角色,性别与声音之间的界限依旧被顽固维护。事后回想,他的话很难不让人想到巴黎奥运会引发争议的“变性”拳击选手,那些试图穿越社会性别结构的身体,至今仍被凝视与规范。可在那一晚的格拉茨,现场观众几乎无一例外地起立鼓掌,长时间鼓噪不散。掌声也点燃了布鲁诺的表现欲,好似他的音高还可以更高,他的气息还可以更长。从音乐厅到回程的公交车站,我听到许多带着敬意的低语与赞叹,人们在确认自己刚刚经历了一种稀有的震动。

最后一晚,我坐在施蒂芬妮厅(Stefaniensaal),准备迎接一场看似最“正统”的演出:土耳其钢琴家法佐·赛伊(Fazıl Say)的独奏会。这座位于市中心的音乐厅典雅端正,是人们对“欧洲古典音乐传统”的理想投射:镜框装饰、吊灯、红绒椅,连空气中都带着旧时光的回声。然而,赛伊本人完全不在这个框架之内。演出前二十分钟,我在音乐厅外的石板路上看到他,他穿着便装、抽着烟、缓步踱行,仿佛音乐会与他无关。上台后,他以舒伯特最后一首钢琴奏鸣曲开场,却用极浓重的踏板和拉伸的节奏将作品引向迷雾。他没有还原一个“清澈”的舒伯特,而是将它化为内心的回声,泛音不断重叠,仿佛整个钢琴都在低语。那种模糊、游移的处理方式,也出现在他2024年发行的夜(Evening)合辑中录制的李斯特改编的《爱之死》中,仿佛在持续加深夜色。而当他转向自己创作的《新生》(Yeni Hayat)与《黑土地》(Kara Toprak)时,语言突然变得清晰,轮廓分明。他将古典的形式、爵士的节奏与民族的动机熔于一炉,不仅作为钢琴家,也作为作曲者展示出罕见的完整性。那一夜的施蒂芬妮厅,既是结尾,也像一道开启的门,轻轻松松地提醒人们:所谓“古典”,并非意味着封闭,而是一种不断被更新的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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