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莱斯纳:电影音乐应该带来新的意义
- Ma Guanghui

- Sep 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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波兰作曲家兹比格涅夫·普莱斯纳(Zbigniew Preisner)的创作巅峰期大致在20世纪80年代中期至90年代中期,始于《无休无止》(Bez końca, 1985),止于《蓝白红三部曲》之后的《给朋友的安魂曲》(Requiem for My Friend)。在此期间,他最重要、也是最亲密的创作伙伴,是波兰导演克日什托夫·基耶斯洛夫斯基(Krzysztof Kieślowski)。1996年,基耶斯洛夫斯基猝然离世,普莱斯纳似乎将最后的心力都倾注在《给朋友的安魂曲》中。此后虽仍有新作问世,却再未能达到前作的艺术高度与影响力。
普莱斯纳1955年出生在冷战时期波兰南部的小城别尔斯科-比亚瓦(Bielsko-Biała)。他在大学时期才真正迷上音乐,并开始自学作曲。除与基耶斯洛夫斯基的合作外,他还为波兰爵士钢琴家莱谢克·莫兹泽尔(Leszek Możdżer)创作过十首简洁的钢琴小品;为Pink Floyd吉他手大卫·吉尔摩(David Gilmour)的第三张个人专辑《On an Island》担任编曲;并长期与Dead Can Dance乐队的歌手丽莎·杰拉德(Lisa Gerrard)合作。本周末,为庆祝70岁生日,普莱斯纳将重返伦敦,与杰拉德同台,在巴比肯艺术中心回望他的创作巅峰。
八年前的夏天,我曾在波兰古都克拉科夫老城中心的一家装修现代的酒店顶楼酒吧,与普莱斯纳进行过一次对谈,吧台正对着圣玛丽大教堂的高低双塔。他比约定的时间迟到了两分钟,虽然不算什么,但在访谈中解释了迟到的原因,并补充说:“基耶斯洛夫斯基告诫我,一定要准时。”问到基耶斯洛夫斯基时,他有些无奈,或许每次接受采访都会面对相关问题。谈起他后基耶斯洛夫斯基时代的创作,他也坦然,一个不小心就滑向了八卦。
“我和上帝之间不需要中介”
M=马光辉
P=Zbigniew Preisner
M:你最初是怎样开始音乐创作的?
P:我并不是从小就接受音乐教育的。因为出生在别尔斯科-比亚瓦,那里缺少与音乐接触的机会。直到进入克拉科夫雅盖隆大学学习历史和哲学时,我才真正开始接触音乐。那时候我买唱片,反复聆听、分析、解构。后来我与几位高年级同学和音乐学院的学生组建了一个弦乐五重奏,从那时起便开始了创作。
M:我听说那段时间你还会在酒吧演出?
P:对,Piwnica pod Baranami!你说的就是这个吧。那是一家地下酒吧,不大,最多能容纳一百二十人。它始建于五十年代,在克拉科夫很有艺术氛围。最特别的是,它独立于政党,空气自由,因此聚集了很多艺术家,大家会在那儿交流、讨论。我也在那里结识了不少波兰的作曲家和歌手。虽然当时还是共产主义时期,但我从未觉得受限,也没有审查或禁忌。两年后,我的作品已经可以上演,并在附近的小剧场完成了首演。之后,经朋友介绍,我为安东尼·克劳泽(Antoni Krauze)的电影《天气预报》(Prognoza pogody, 1983)创作了音乐。两年后,基耶斯洛夫斯基听到了我的作品,我们的合作就此开始。
M:听说你们的第一次见面并不算愉快?
P:是的,我们当时约在华沙的Lotos饭店见面。一家糟糕的餐厅,菜单上几乎只有伏特加和鲱鱼。于是我们就边吃鲱鱼边喝伏特加。他开口就说:“这是我的第一部电影(其实并不是),如果你能写出很好的音乐,我会非常感激……”然后足足讲了一个小时。见面结束后,我做了自己该做的事,而他再也没有提过要我写“很好的音乐”。但从1985年的《无休无止》到1994年的《红》(Rouge),九年间我们一共合作了十七部电影。
M:你们的合作是如何展开的?基耶斯洛夫斯基会给出具体的指示吗?
P:在和基耶斯洛夫斯基合作时,我们往往从剧本阶段就开始讨论,音乐创作与剧本写作几乎同步进行。我们的合作一直持续到剪辑室。他的剪辑很厉害,我通常看一两遍,如果有新的想法就与他分享。
他其实不懂音乐,所以不会给出具体的指示。但非常清楚音乐在电影中的作用。比如在《两生花》中,维罗妮卡死去的那一幕,他只是说:“这里维罗妮卡要唱一段非常美的歌。”至于要唱多久、是什么风格,他完全没有说明。但他知道音乐是一种叙述,与画面同等重要。我常常会和他一起待在剪辑室,当画面剪辑完成时,音乐的最终呈现方式也就随之确定。这种艺术上的呼应让一切都变得精准。就像尼诺·罗塔(Nino Rota)之于费里尼(Federico Fellini),莫里康内(Ennio Morricone)之于莱昂内(Sergio Leone),或者赫尔曼(Bernard Herrmann)之于希区柯克(Alfred Hitchcock)。
M:你们在生活上也会有往来吗?
P:当然。我们早已不只是工作伙伴,而是真正的朋友。两家人常常聚餐、开派对。饭桌上,我们很少谈电影、音乐或艺术,更多聊的是滑雪、跑车、女人,偶尔也会探讨人生意义。就像第一次见面,如果没有那种立刻产生的直觉默契,我们的关系大概早在《无休无止》时就结束了。
关于基耶斯洛夫斯基对我的影响,可以用三点来概括。第一是准时。如果约定五点,就要在五点整按响门铃。我今天迟到了两分钟,那是因为被困在电梯里(笑)。第二,要对自己负责。不能因为与他合作,就忽视或懈怠其他工作。第三,我们逐渐形成了一个小圈子,其中还有皮耶谢维茨(Krzysztof Piesiewicz,律师,也是他的长期编剧搭档)。我们一起完成了许多重要的作品,也有一些从未公开的计划,那些都是我们真心想做的事,对我而言意义重大。除此之外,他也是个非常幽默的人。

克拉科夫老城广场 摄影:马光辉
M:你如何看待音乐的旋律性?
P:旋律在音乐中至关重要,不论是柴可夫斯基还是肖邦,都是如此。旋律就像音乐的性格,它不仅容易被记住,也让人更容易与电影中的情节产生联结。如今有很多无旋律性的创作,也同样精彩,但我个人并不是无旋律音乐的支持者。
M:肖邦的音乐有很强的旋律性,他对你有何影响?
P:其实“影响”无处不在,甚至今天的访谈也会对我产生影响。至于肖邦,他是一个极具波兰气质的音乐家,尽管成年后生活在法国,但在他的玛祖卡和波罗乃兹中随处可见对故乡的思念。这正是他对我最深的影响所在。我还曾去过他在波兰受洗的小教堂,这种与土地、与故乡的联系,是我们共同的特质。
M:在《白》(Blanc,1994)的音乐里,你在“Home at last”中写了一段有肖邦风格的旋律,为什么要这么做?
P:那一段出现在探戈之前。我想通过这段旋律表现主人公卡罗尔回到波兰,因为在音乐上,肖邦就是波兰的象征。但这里是带着讽刺意味的:卡罗尔回到的,其实是一个垃圾堆,而响起的却是肖邦式的音乐。这种并置正是为了凸显当时的现实——那时的波兰就像一个垃圾堆。紧接着音乐转为探戈,一种胜利感随之而来,既暗示了卡罗尔日后的成功,也象征着历经多次起义和战争的波兰终于迎来了自由。
肖邦代表着一种对故乡的思念。长期在海外的人往往会格外怀念故乡的一切,肖邦正是如此。对海外的波兰人而言,提到肖邦、密茨凯维奇、米沃什这些名字,总会引发深深的乡愁。真正伟大的作品往往诞生于痛苦与磨难之中,正因为缺憾,才会有追求。肖邦的音乐就是如此。
M:你也在痛苦中创作了《给朋友的安魂曲》。
P:《给朋友的安魂曲》(Requiem for my Friend)原本是皮耶谢维茨和基耶斯洛夫斯基合作的新戏剧。基耶斯洛夫斯基突然离世后,我以此为名,在三天内写下了这部作品,并在他的葬礼上演奏,那是我与他告别的唯一方式。我采用了传统安魂曲的形式,就像莫扎特、威尔第和福雷。虽然我本人并不信教,但这并不意味着我不读《圣经》或否认其中的智慧。对我来说,信仰与教堂无关,我和上帝之间不需要任何中介。
M:你曾说:音乐是电影中唯一的形而上学。你如何理解电影中的音乐?
P:不同的导演对音乐有不同的理解。对基耶斯洛夫斯基来说,音乐是一种解读,它传达着画面或台词之外的情绪,是电影的另一层叙事。但在许多当下的电影中,情况却并非如此。画面上是接吻,音乐也在强调接吻;画面上有打斗,音乐便跟着激烈。我觉得这是导演的不自信——当画面不足以自我表达时,就让音乐来填补。但这样音乐就失去了独立性,它不再带来新的意义。
画面上是接吻时,音乐不必非要甜美动人,它完全可以传达另一种情绪——也许是为何接吻(来自过去),也许是接吻后会发生什么(通向未来)。遗憾的是,现在很多电影并不是这样,而是让音乐从头到尾不间断地铺陈,结果音乐的力量反而被削弱了。
法国哲学家西蒙娜·韦伊(Simone Weil)曾说过一句非常美妙的话:最伟大的音乐是静默。她本人也是作曲家。要达成这种境界,音乐要安排在静默的前后。我一直是这样做的。音乐在电影中应该承担强有力的作用。比如《两生花》全片98分钟,音乐只有28分钟,它们都出现在最合适的时刻、以最恰当的方式出现。
M:你跟好莱坞合作时也有这种自由吗?
P:我为一些好莱坞的大制作写过音乐,但那并不是我喜欢的方式。在欧洲,我可以参与剧本、剪辑,甚至选角;但在好莱坞,导演也没有最终决定权,制片人才是真正的老板,更不用说作曲家了。我去过美国很多次,可那里并不让我感到舒适。虽然我的经纪人一直希望我留在美国,但我并不想。
M:你前几年创作了两部中国电影的音乐,《失孤》和《王朝的女人·杨贵妃》。合作愉快吗?
P:首先我要说,我非常喜欢中国。我曾两次在上海演出,上海是一座美丽的城市,也是世界上最伟大的城市之一。至于电影,《失孤》还不错,它的确有话要说。而《王朝的女人》嘛……我觉得导演自己可能都不相信那是一部好电影。顺便问一句,它在中国的评价好吗?
M:在十分制的评分网站上不到4分。
P:(大笑)那我就不奇怪了!导演似乎根本不知道自己要什么,也缺乏掌控力。更糟的是,最后一笔作曲费用也没付。我经纪人本来打算起诉,但中国太远了,不太方便。我也上了一课:如果钱没到账,就绝对不把音乐交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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