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赢过也没输过”的维京格·奥拉夫松拿了一块金牌
- Lucy Cheung

- Sep 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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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月25日,爱乐乐团(The Philharmonia Orchestra)在伦敦皇家节日大厅(Royal Festival Hall)开启新乐季,首场演出请来冰岛钢琴家维京格·奥拉夫松(Víkingur Ólafsson)合作贝多芬《第三钢琴协奏曲》。演出中奥拉夫松细心聆听乐团,甚至不时转身、侧身望向观众席高处,动作比以往多了些许。触键的音色层次依旧带来新鲜感,非传统的踏板运用形成独特呼吸感。尤其第三乐章中的赋格段落,清晰精准和个人风格达到平衡,还有一种心脏跳动感贯穿其中。至于爱乐乐团,整体音色展现出英国团中不常见的厚重,声部均衡。2021年开始担任首席指挥的芬兰人桑图-马蒂亚斯·罗瓦利(Santtu-Matias Rouvali),正值协助乐团沿续从克伦佩勒、穆蒂、西诺波利、多纳伊到萨洛宁打磨出的风格脉络。
下半场开奏圣桑的《管风琴交响曲》之前,奥拉夫松在台上被授予英国皇家爱乐协会(Royal Philharmonic Society)的“金牌”(RPS Gold Medal)。这枚奖章从1871年开始颁发,正面刻着贝多芬头像,当时是为了纪念贝多芬与协会之间的紧密关系:正是RPS委约作曲家创作了《第九交响曲》。“金牌”历年得主从作曲家勃拉姆斯、理查·施特劳斯、西贝柳斯和埃尔加,到近年的阿格里奇(Martha Argerich)和阿沃·帕特(Arvo Pärt),如今名单里多了奥拉夫松。作为本季的驻团艺术家,他在开幕音乐会上演奏贝多芬,让舞台上的音乐与奖章上的贝多芬头像形成了舞台和历史的呼应。
过去五年间,我目睹了奥拉夫松的演奏家地位在伦敦乐界的上升。第一次看他现场是他2021年在“逍遥音乐节”上的首秀;2022年他受邀担任南岸中心的驻场演奏家,那天秋天,我在多场他的音乐会中选择了三百人小厅里的独奏会。奥拉夫松每演一首先做解说,书生气浓厚。他当时弹格拉斯,弹得确如他所言“人不可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2023年他重返南岸中心弹《哥德堡变奏曲》时,我再去看了现场。
观演使我产生了交谈的想法。但几次他在伦敦,演出后匆匆离开;他在柏林时,我却刚刚离开。2023年初,我们终于碰到了一个都在伦敦的日期,最终在酒店大堂吧见面。奥拉夫松先到,靠窗坐在最里头,裹在灯罩下的光中,走近看,他正读着冰岛小说家/音乐人松(Sjón)一本800多页的书《CoDex 1962》。后来奥拉夫松告诉我,他今年决定利用所有飞行的时间读实体书,不碰机上娱乐。
借此将我与钢琴家的一小时单独交谈整理出来。

维京格·奥拉夫松:“照本宣科去诠释,算是好学生,算不上艺术家”
L=张璐诗
V=Víkingur Ólafsson
L:你在冰岛成长,学音乐的环境是怎样的?
V:王羽佳和我在茱莉亚学院时的一些中国同学,比如邹翔,曾跟我说过,在中国学音乐很辛苦,竞争激烈,压力又大。而在冰岛完全没有这种竞争。我生于1984年,其实我们说的是上个世纪(笑)。1994年我十岁,那时候计算机还没普及,家里十二岁才买了第一台电脑,互联网慢得要命。成长在那个没有全球化和互联网的冰岛,对我来说是一种天赐。
那时我还踢足球,踢完球就练琴。我妈妈是钢琴教师,爸爸是建筑师兼作曲家。他们从不催我练琴,反而经常让我少练琴,多出去玩。我从小弹琴完全出于喜欢,起初每天也就弹一两个小时,十二三岁才开始下苦功,决定以音乐为职业。我第一次出门是十五岁参加夏令营,对学琴的人来说已经算晚了。
如果我在21世纪的冰岛成长,我可能整天看YouTube,看到北京、莫斯科的神童,我父母肯定会在我八九岁就带我去伦敦学琴,会更早接触外界。我可能成长得更快,也会参加比赛,受到各种鼓舞。但与此同时,有些东西也会消失。
音乐教育不像投资,可以在健身房设定计划、用公斤计算。如果真想培养天才琴童也不难,每个孩子多少都有一点天赋,从小催练就能年少成名。但这并不代表孩子心中有音乐梦想,也不代表音乐会给他们快乐。我现在有两个儿子,一个一岁,一个三岁,我决定等他们想学琴时才让他们学。三岁的儿子已经开始在键盘上做各种实验,就这么看着他自己去探索挺好的。
L:所以你学琴完全是自发的?
V:没错,这很不寻常。我从没参加过钢琴比赛,没赢过也没输过,所以我只是和音乐本身产生联系。也正因如此,我从小就对音乐的好坏有强烈观点,有些相当幼稚。从十二三岁始,我每天听大量音乐。父母收藏了许多黑胶,父亲经常介绍新音乐和20世纪末的作曲家,母亲永远是肖邦、舒曼和莫扎特。我后来把仅有的一点钱全部花在买二三十年代的钢琴录音上:拉赫玛尼诺夫亲自弹琴的录音、年轻时代的霍洛维茨(Vladimir Horowitz)、约瑟夫·霍夫曼(Josef Hofmann)、迪努·李帕蒂(Dinu Lipatti)等人,对我影响很深。
之后我决定去茱莉亚学习。通过选拔后去了纽约,师从杰罗姆·洛文塔尔(Jerome Lowenthal)和罗伯特·麦克唐纳(Robert McDonald)。那时候我很需要纽约这样的城市,可以去看很多音乐会。冰岛当然有管弦乐团,但数量有限。1996年叶夫根尼·基辛(Evgeny Kissin)来演出,我印象极深。第一次踏入大都会歌剧院,还有看阿格里奇在卡内基音乐厅演出,我如饥似渴。
L:人们听音乐的习惯跟以前不一样了,现在很多人戴上耳机,同时干别的事情,聆听是碎片化的。所以你也将专辑设计成短篇小说的样子?
V:也许是吧,我听专辑的时候恰好就有这样的习惯。我很喜欢在音乐厅里听马勒的长篇交响乐,但其中最重要的还是身处现场的感受。可一旦戴上耳机,我就更倾向选择短小的曲子。因此,演出时我可以弹奏篇幅很长的作品,但在设计自己的专辑时,则会挑选短篇作品。同时,我也喜欢把专辑里的不同曲目拼贴在一起,让整张专辑像是一部完整的作品。听的人能够感受到其中的结构,就像经历一场旅程,曲目之间存在各种对比和叙事方式,不断切换观察的角度。我的角色有点像画家,在设计巴赫专辑时,我就像从不同角度去观察他,因此专辑里并不只是三首作品,而是超过20首来自不同时期的巴赫作品。
L:既然提到了巴赫,我想起了你的巴赫Reworks专辑里加入了很多不同元素,在即兴与创作的边上。你想过自己创作吗?
V:我曾经写过很多曲子,因此每次演奏别人的作品时,我都会尝试去想象作曲家当时是如何创作的,演绎者必须理解作品的进程。有时候,就算只是凭自己的想象去感受这个过程,也能带来全新的视角。我一直偏爱的指挥家和演奏家都有一个共通点,他们都擅长从作曲家的角度理解作品。
作为钢琴家的拉赫玛尼诺夫在弹奏肖邦作品时,他的演绎几乎就是对作品的再创作。直到今天,他的版本仍被认为是最地道的肖邦,因为他对作曲家的理解非常深刻,而在此基础上的发挥,也完全保留了肖邦的味道。这种方法原本是19世纪到20世纪初古典音乐界的传统,但从20世纪中期开始,情况发生了变化,人们开始以乐谱为准,严格遵循标记,要渐强就渐强,要渐弱就渐弱。
一旦你完全照本宣科去演绎作品,就不再是在创造音乐,而只是人云亦云。这样可以算是好学生的表现,但绝对算不上艺术家。真正的艺术,是像格伦·古尔德(Glenn Gould)在1955年录制的《哥德堡变奏曲》,或者霍洛维茨年轻时的演奏那样,让听者有“第一次听到这首作品”的惊喜感。他们几乎是在即兴创作。
L:那为何还有不断回到这些作曲家的需要呢?
V:哈,这个问题问得好。假如我写的曲子能像巴赫、贝多芬、莫扎特、舒曼那样出色,那我就不需要去演奏他们的作品了,可问题是我做不到。所以我很庆幸能有这些作品作为素材,让我在其中自由发挥,同时也置身于他们的魔力之下。我觉得,首先要选择自己真正想要演绎、对自己有私人意义的作品,这样才能在其中找到与作曲家的相遇点。不过,这个过程需要很长时间。学一部作品,两周肯定不够,要真正内化它,至少要几个月。内化到最后,它才会变成你的一部分,作曲家的作品也就像是你自己的作品一样。《李尔王》对我来说历久常新,但其实它是一部古老的剧目,《哥德堡变奏曲》也一样。顺便说一下,这部作品也很有可能成为我明年6月(指的是2024年6月)要带到中国演出的曲目,等了这么久,终于要实现,我特别高兴。
其实很少人注意到,我的第一次世界巡演就是从中国开始的。2008年10月,我爸爸陪我一起巡演,我们去了很多城市:北京、上海、合肥……那时冰岛经济濒临破产,我在中国演出,每天都能看到电视上用中文报道我家乡新闻的记者,神情非常严肃,我爸爸还担心我们会不会被困在旅途上,回不了冰岛。
不过,那次巡演真的太棒了。那是我人生中第一次有机会连续两次以上演出同一套曲目,当时演的是巴赫、贝多芬和肖邦,观众反应都很好。对我来说,从冰岛来到中国,真的像是一场历险,我也爱上了纯正的中国菜,完全不同于纽约的中式快餐。
2018年,我还跟挪威的一个乐团去过北京,也就两次而已。原本前两年计划跟香港管弦乐团做一次大规模巡演,主题是“丝绸之路”,但因为疫情全都取消了。
L:你弹过中国作品吗?
V:《茉莉花》,你知道这曲子吧?(哼了一段)我每次返场都会弹一首冰岛的曲子,再加上一首中国的《茉莉花》。
L:冰岛的返场曲是?
V:冰岛的是西格瓦尔迪·卡尔达隆(Sigvaldi Kaldalóns)的《圣母玛利亚》(Ave María),刚发行的专辑里也有收录。
L:你自己改编的吧?
V:对,也许这次返场我还会弹一首中国作品。作曲家里,谭盾当然很棒,还有一位是黄若,也是很出色的作曲家,我在茱莉亚学院时就认识他。我还没有机会弹过中国作曲家写的协奏曲,但希望不久的将来能有这个机会。

L:你从小听各国作曲家的作品,比如匈牙利、俄罗斯、北欧、德奥,你能感觉到这些作品之间明显的风格差异吗?
V:我绝对能在不同作品中听出民族的特色。有些人说这种差异不存在,但我觉得正是这种差异让音乐更美好。尤其是当你在某个地方成长:中国文化塑造了你,冰岛文化塑造了我——你会发现那种深刻的感受,是语言无法表达的。就像母亲对我们人生的影响一样深远。
L:听说你能“看见”音乐。
V:我一直都有“通感症”(Synesthesia),也就是说不同的音调在我脑海里对应不同的色彩:D调是棕色、E调是绿色、F调是蓝色、G调是红色、A调是黄色、B调是紫色、C调是白色。这是我对键盘白键的直观感受,没有对错,只是我自己的体验而已。
如果说起法国音乐,它在我脑海里就像置身巴黎,有种难以形容的法国风味。而匈牙利音乐对我则有一种特别的吸引力,就像一道顶级美食,不需要加太多糖;相比之下,廉价菜肴才会放很多糖。匈牙利音乐的风味通透得很,你能直接感受到原料的核心,这正是我喜欢的。
L:说起匈牙利,我想问你跟库达格(György Kurtág)的会面。
V:他是我最喜欢的作曲家,不只是当代作曲家,在我整个音乐认知中都占据特殊位置。他快一百岁了,我从没想过会有机会见到他,也因为十分敬重,从没尝试去打扰。
有一天,我突然收到他出版商的消息,说库塔格先生愿意在我下次到布达佩斯演出时见一面,还提到当时正在拍摄一部关于他的纪录片,希望我们的会面也能被记录下来。我当时吓了一跳,开始还以为是在开玩笑。但我当然答应了,就去拜访他。原本计划十分钟的会面,结果聊了整整三小时。他坐在轮椅上,我给他弹了很多作品,就像为他举办了一场私人音乐会,那种相遇的美妙难以言喻。他告诉我,他和他当时还在世的太太听了我很多录音,喜欢我的演绎。他只是希望见见我,没别的。我感到非常荣幸。
回到家后,我就开始想着做一张专辑送给库塔格。我父亲也是作曲家,曾在电台向冰岛听众介绍过库塔格的音乐,我希望通过专辑,以自己的方式向他表达敬意,把他的音乐和一些对我个人很有意义的作品联系起来:巴赫、舒曼,当然还有巴托克,也是库塔格喜欢的作曲家。
后来我又见了他一次,去年10月去他家,他还给我吃了匈牙利曲奇饼。今年5月(指2023年)我还会去看望他,因为今年是里盖蒂诞辰一百周年,匈牙利会举办盛大的纪念活动。里盖蒂和库塔格关系很好,到时候我也会为库塔格演奏一些里盖蒂的作品。
L:你打算录制里盖蒂的作品吗?
V:也许会吧。我考茱莉亚的试奏时就弹过里盖蒂的作品,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真有点恍若隔世。我其实更喜欢他那些允许更多发挥空间的作品,比如《华沙的秋天》(Automne à Varsovie)和《号角》(Fanfares),而不是那些极度考验演奏技术、弹下来已经很难的作品。那种作品,顶多算是能完成任务的“计算机”,那样的王羽佳已经弹过了,我去听录音就好,也不需要再听第二次。
我喜欢的里盖蒂,是他作品里蕴含的诗意,是能激发想象力的音乐结构。说到羽佳,我们打算在2024/25乐季合作一个双钢琴演出,这是冰岛和中国的一项合作,整个周期大约一个月。
L:回到库达格,他是不是将他改编成钢琴曲的巴赫《第1号管风琴三重奏奏鸣曲》题献给你?
V:对啊。去年5月,他在没告诉我的情况下就寄来了手稿,上面手写着“献给维京格·奥拉夫松”,正式出版的乐谱上也有这一行字。我真的受宠若惊。
L:专辑里收录了这首曲子,你太太哈拉(Halla Oddný Magnúsdottir)也参与钢琴演奏对吗?
V:对,是三手联弹,她负责高音,弹得相当不错。她还参与了专辑里另一首曲子:库达格描写鸟雀的《Twittering》。曲子很短,但表现力很强。
L:现在你计划每张专辑的时候,还需要去说服唱片公司吗?
V:不需要了。我的专辑销售情况不错,每年流媒体播放量都有2亿次。只要有听众,加上我从来不妥协,公司也不再干涉。如果他们开始控制,我就会离开。幸运的是,我做的专辑虽然不是大众化的音乐,但很多人喜欢。
最开始的时候,公司在艺术家身上投入不少,自然希望看到艺术家的“证明”。我在公司的第一张专辑,如果完全由我自己决定,本来会先录《哥德堡变奏曲》,而不是菲利普·格拉斯(Philip Glass)的作品。当然,后来我发现自己也很喜欢格拉斯的音乐。正好2017年是他的80岁生日,我们合作得很愉快。但那是我唯一一张曲目不是自己主张的专辑。
因为格拉斯的专辑卖得好,公司本来想让我继续录第二张格拉斯专辑,那时我费了好大力气才争取到录巴赫的机会。年轻人都需要争取,有时候很难,因为你会担心对大机构说了“不”,他们以后可能再也不会找你。但那正是你必须冒的险。
L:类似的情况你经历过吗?
V:有啊。记得有一次,一个非常有名的乐团邀请我弹格什温的《蓝色狂想曲》,我直接说我不喜欢这部作品,弹起来没有感觉。那个乐团之后就再也没找过我。现在回头看,我觉得当时的选择是对的,但那时的生活跟现在不一样,当时我非常需要这样的乐团给我机会。拒绝不容易,乐团肯定觉得我傲慢。但我心里想,如果勉强去弹,我担心以后跟这乐团合作时,永远没机会弹自己真正喜欢的作品。
还有唱片公司,我第一张专辑录完后,他们希望我继续录,而且只录美国作曲家的作品。我当时就说,如果非要这样,我干脆换公司好了。真的就这么说了。没想到他们让步了,让我录了巴赫。更妙的是,巴赫这张专辑比格拉斯的卖得还好,公司也从中学会了信任我。

L:谈谈你和作曲家托马斯·阿代什(Thomas Adès)的合作吧?
V:2018年我在洛杉矶认识了托马斯·阿代什。那时候我们在“好莱坞超级碗”演户外音乐会,我弹贝多芬的协奏曲,他指挥洛杉矶爱乐。后来我们一直保持联系,也成了朋友。我弹过他的协奏曲《七天》,真的是一部很棒的作品。
之后我们在冰岛也合作过几次。一年前他来洛杉矶的时候,我提到自己想做库塔格的专辑,他和库塔格关系很好,于是他就决定为专辑写一首《The Branch》,几天就完成了。我当时特别荣幸,感觉托马斯·阿代什真的是超高级别的作曲家。
我还很幸运能和约翰·亚当斯(John Adams)合作,他正在为我写一部新的钢琴协奏曲。跟他们这些当代作曲家合作,也让我在演绎巴赫、贝多芬、莫扎特时有了新的想法。你会发现,他们非常有弹性——速度、节拍、力度的强弱,都不是一成不变的,会随着不同演出场所、不同钢琴、甚至当晚的状态而变化。就像生命本身,如果太僵化,只会走向衰亡。你不让作品和我们一起“呼吸”,它就会失去和现代生活的联系,我觉得这就是古典音乐的核心。
所以,当我和约翰·亚当斯合作一段时间后,再回到贝多芬的奏鸣曲,我会觉得更自由,这种感觉特别好。其实,如果你去看看莫扎特、贝多芬当年的演奏方法,会发现他们弹得很即兴、充满激情。我敢打赌,他们肯定不会连续两晚用完全一样的方式演奏同一首作品。
L:你在设计专辑的时候,会不会像是在不同世纪间穿梭,带着对各个时代的不同思考去演奏作品?
V:我觉得时间这件事真的很有意思。很多人总觉得古典音乐“太老了”,但巴赫也不过三百多年前的人,在人类文明史里,其实只是眨眼的一瞬。前一阵我还在罗马,看了万神殿、斗兽场,这些东西比莫扎特早了一两千年呢,乍一看很老,可又觉得很新。我的专辑里,如果某部作品里有可以挖掘的当代感,我才会选它。就拿我最近的专辑来说,作品之间的时间跨度也就两百年,根本不算什么。而我现在差不多40岁,库达格1926年出生,我们竟然成了朋友,这种时间的碰撞,真的很有意思。
L:你与库达格在一起时都聊些什么?
V:我们聊音乐,聊冰岛、匈牙利和莫扎特。我们不怎么谈政治,经常谈论的是作曲家自己,他目前是什么状态,手头在忙些什么。
L:他还在作曲?
V:没错。
L:那你觉得“古典音乐”这词还是不是有效?
V:罗马、雅典的科林斯柱,那才叫“古典”吧。巴赫其实很当代。至于“古典音乐”这个说法,我不太喜欢,也说不清它是怎么来的,因为这个名字根本表达不出我对这些音乐的感受。
L:你的专辑中也有冰岛作曲家的作品。冰岛音乐有“流派”吗?
V:流派这种东西,多半是大国才有。冰岛的西方古典音乐传统其实非常短,我还在想用什么词比较合适,因为“西方古典音乐”在中国、日本也存在,再叫“西方音乐”就有点奇怪了。冰岛很年轻,没有自己的音乐体系,也没有自己的巴赫。我应该是史上第一个从冰岛本土走向国际舞台的钢琴家。阿什肯纳齐(Vladimir Ashkenazy)拿冰岛护照,那是因为他娶了冰岛太太,这不太一样。
我很好奇,中国有自己悠长的音乐传统,不知道中国作曲家是怎么把这些传统用在现代作品里的。
L:说起冰岛,很多人会先想起孤傲的地貌、比约克(Björk)。近年也有一批冰岛当代作曲家逐渐浮出水面,比如安娜·索瓦兹多蒂尔(Anna Thorvaldsdottir)……
V:还有希尔杜·库尔纳多蒂尔(Hildur Guðnadóttir),她是第一位获得奥斯卡最佳原创音乐奖的冰岛作曲家。
L:你们互相之间都认识、都有联系?
V:都认识,冰岛那么小,全国上下才四十万人口,跟中国没法比。中国那么大,那样的人口和地域规模,我们很难想象人们到底是怎么生活的。
L:反过来,我们也有同样的感觉。听说因为人口不多,在冰岛很多人都身兼数职?
V:确实很普遍,我算是个例外。但你会看到很多有创造性的人,同时做几件事。有的人既在交响乐团里,又是重金属乐队的成员。疫情后中国游客慢慢回来了,估计来冰岛的人会越来越多。我在中国也发现,虽然人多,但地方大,要找到安静的大自然并不难。冰岛也是这样,人不多,但国土面积几乎和整个英格兰差不多,而且有冰川、火山这些没法建房的地貌,有时候我甚至觉得冰岛有点太大了。

L:你在哪儿安家呢?
V:冰岛,家在雷克雅未克西南郊外,我们有一座漂亮的房子,门口就是大自然。我大约三分之一时间在巡演,不在家的时候最想念的是两个儿子,他们还太小,没法跟我一起旅行。太太在交响乐团里做一些艺术策划,也会给广播和电视做记者。我经常挂念他们,幸好有FaceTime,可以视频通话。
疫情期间,我录了新专辑,也迎来了第二个孩子。演出不少,但很多时间都在抵达目的地后的自我隔离里度过。我还去了一趟日本,到那儿后隔离了两周,才演了一场满座的音乐会,那正是疫情高峰期。虽然我一直很健康,但很多重要的首演和演出还是被接连取消。疫情就像是关于“失去”的一种练习,人生中没什么是理所当然的,也没什么是常青不衰的。
L:你现在在弹什么?
V:目前我专注的是拉威尔和舒曼,但巴赫是最重要的,就像莎士比亚,他既是开始也是结束。
L:那巴赫之前的呢?
V:巴赫做到的,是把前人的所有积累都吸收进来,把文艺复兴音乐的影响融汇在自己的创作里,然后把新旧的精华打包成一份完美的礼物,送给未来。话也说回来,这是纯粹从钢琴演奏角度来的观点,因为键盘音乐真正繁盛是从巴赫开始的。他之前主要还是写声乐作品。英格兰音乐最好的作品也许都诞生于文艺复兴时期,比如约翰·道兰(John Dowland)、威廉·伯德(William Byrd)等人。
L:你自己平时听什么音乐?
V:我什么都听,听得最多的是西贝柳斯,我很迷他。可惜他为钢琴写的作品不多,也不是最顶尖的,他最棒的还是管弦乐。放松的时候,我像很多古典音乐家一样,会听上世纪五十年代的美国爵士乐,比尔·埃文斯(Bill Evans)是我最爱。
我也很好奇现在大众喜欢听什么,所以也会听泰勒·斯威夫特(Taylor Swift)、碧昂斯(Beyoncé)这些人的专辑。我听了泰勒·斯威夫特最近一张专辑,里面的创作我没太有感觉,在我听过的所有音乐人里,没有人能像当年的披头士(The Beatles)《昔日》(Yesterday)那样写出好歌。但我喜欢音乐制作本身,喜欢混音后出来的音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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