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谱让乐手们真正“上场”
- Lucy Cheung

- Aug 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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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2005年创办以来,伦敦极光乐团(Aurora Orchestra)已连续11年登上伦敦逍遥音乐节(BBC Proms)的舞台,并以其标志性的“背谱演出”在英国乐界独树一帜。没有谱架在前,乐手们在舞台上自由走动,变换队形,由首席指挥尼古拉斯·科伦(Nicholas Collon)率领,以直观生动的方式,向观众展示乐曲的结构与内部构造。
在前几年我看过的演出中,极光乐团曾背谱演示贝多芬《第五交响曲》,虽然在演绎水准上或许与传统顶尖乐团尚有距离,但明眼人都看得出,乐团的使命是如何让21世纪的观众对几个世纪前的创作产生兴趣。
去年的Proms,我又去看过乐团的“小剧场版”斯特拉文斯基《春之祭》。两位英国观众熟悉的演员卡尔·奎恩斯伯勒(Karl Queensborough)和夏洛特·里奇(Charlotte Ritchie)分别饰演斯特拉文斯基及其身边人物。尼古拉斯领着乐手们放下乐器,齐唱斯拉夫民间小调,还邀请观众模拟不同声部、拍掌体验打击乐复杂节奏。
今年8月16、17日,极光乐团将再度回归这个夏季音乐节舞台,带来背谱版本的肖斯塔科维奇《第五交响曲》。在这部制作上演前,乐团的创意总监简·米切尔(Jane Mitchell)接受了即时Riff的专访,讲解舞台设计和表演手法的构思缘起,以及与首席指挥在生活与工作上长期合作的默契与挑战。
即时Riff对话极光乐团创意总监简·米切尔
JM=Jane Mitchell
即时Riff:你们每次开始一部新制作的起点是什么?一段音乐?一个画面?还是某个问题?
JM:基本上都是从音乐开始的。不同项目情况不同吧,但像在逍遥音乐节这种场合,选曲通常是第一步,也相对容易。之后就看这部作品的背景、语境、作曲家的处境等等,它们会慢慢告诉我们怎么搭建起整场演出。不管我们最后是要讲个故事,还是加上表演元素,出发点总是音乐本身。

即时Riff:你们这次在逍遥音乐节演肖斯塔科维奇第五交响曲,制作是怎么开始的?
JM:我们在逍遥音乐节上做背谱演出已经11年了。大概七年前,我们和音乐节一起试着在演出前做一些讲解,但不是那种传统讲座,而是和乐团一起,加上舞台表演来分析作品结构。前几次是指挥和BBC主持人合作写脚本,边演边讲,挺有效的。
后面这几年我们把这事儿做得更“戏剧”一点。比如2019年做《幻想交响曲》,本身就很有戏剧性,我们加入了灯光、布景,让演员念柏辽兹写过的文字。那次之后我们就开始想,是不是可以更系统地把这些形式用起来,去讲一个音乐之外也能成立的故事。之后我们做了《春之祭》、贝多芬《第九交响曲》,今年聊到肖斯塔科维奇的时候,就开始设想这次要怎么玩。
对我来说,这部交响曲背后的政治历史当然重要,但我最感兴趣的是那个核心问题:一个国家怎么定义“好音乐”?尤其是当音乐缺乏语言的时候,它既滑稽又可怕,几乎是悲剧性的荒唐。他们想说这段旋律“正确”、那段“不正确”,但到底标准是什么呢?他们自己也说不清。
音乐没有语言,它抽象,反倒是一种国家机器管控不了的力量。这让我想到用“委员会”来表现这件事,于是我们设计了三个演员饰演“权威”,让他们在舞台上吵吵闹闹地定规则。时而严肃,时而荒诞,也反衬出他们自己的混乱不清。
还有一个点是肖斯塔科维奇本人。他在很多传记里几乎是沉默的形象:话不多,可能也是因为说多了不安全。大家对他的描述都很身体化:比如戴眼镜、驼背、手抖、走路甚至有点僵化。有朋友说他整晚坐在电梯口等人来抓他。我就想,那能不能用一个舞者来代表他?一个从一开始就在台上、但不说话的人。他的存在就是音乐的来源,是整件事的核心,但同时他保持沉默,只用身体“发声”。
我们没有打算去“解释”这部作品,而是把它摆在那儿,观众怎么看都可以。尼克(指乐团首席指挥尼古拉斯)在演出里也说了,我们永远不知道肖斯塔科维奇到底想说什么,但正是这种不确定,它才值得一次又一次被演奏。
即时Riff:你刚提到舞美和动作设计,像这种叙事化的手法,主要是在讲一个音乐故事,还是也希望改变大家听音乐的方式?
JM:我觉得两者都有。肖斯塔科维奇在体制压力下写音乐,这本身就是个故事,也很容易让人共鸣,也跟现在的世界有关。很多剧作、电影也讲过他的故事,但我觉得我们可以做一些不一样的事:不是在讲他的传记,而是直接把音乐变成故事结构的一部分,让演奏者走进叙事。
背谱这件事也很关键。它让演奏者可以真正“上场”,不再只是坐在乐池里。我们可以移动、互动,整支乐团成了演出的一部分。
这的确会影响听众怎么听音乐。特别是对那些不熟悉这部作品的观众来说,如果在前面给了一点点提示,比如这个段落是怎么写的,它的背景是什么,接下来他们再听同样的段落时,会有种“啊,我记得这里”的感觉。这其实就是一种建立“连接”的方式。
我们一直在思考怎么让观众和音乐建立这种联系。有时候是通过知识,有时候是通过情绪或讲故事的方法。你会看到第二部分演奏开始时,观众的聆听状态真的变了,他们变得“在场”。那种反应,你在舞台上是能感觉到的。
即时Riff:我看过两次你们在东伦敦老印厂(Printworks)的演出,印象很深。那个空间现在关闭了挺可惜的。和逍遥音乐节这种“正面舞台”相比,那种沉浸式的布置应该很不一样吧?那几场你有参与设计吗?我记得你那时也还在演奏?
JM:对,那几场我在演奏长笛,这次肖斯塔科维奇也一样。
场地确实决定了很多事。逍遥音乐节在阿尔伯特音乐厅,空间巨大而且很“正”,你得考虑整体视觉呈现,也要应对现场拍摄和直播。相当于一场舞台剧。
但像Printworks这种地方就完全不同了。观众是站着的,甚至可能在乐团中间,所以我们要重新思考怎么布置、怎么移动、观众从哪个角度看、什么时候他们需要“喘口气”……你不能用音乐厅的那套方法去应对,它更像在做一个“空间体验”项目。
我们通常会先实地去看场地,看那个地方会激发我们什么想法。比如做贝多芬《第七交响曲》,也是在想,这首曲子怎么才能在这样一个空间里发生得“对”?要不要设置一个“入口段落”?或者灯光怎么变?这些其实就跟剧场或装置艺术差不多了。
但逍遥音乐节的演出就不一样,它是一套更固定的剧场逻辑,也更容易在巡演时复制。我们每次都得从空间条件去反推呈现方式,麻烦,但也挺好玩的。

即时Riff:从演奏者的角度来说,在大印厂或大鼓棚(Drumsheds,伦敦另一个工业遗址)那种空间里演奏,和在传统音乐厅里的感受相比,有什么变化?
JM:完全不一样,尤其是声响上的感觉。在那种空间里,我们所有人都带着拾音麦克风,声音会被处理得非常精准。不是单纯“放大”,而是根据空间定向混音。
你站在那儿,可能听不见别人真实的声音,而是通过系统“听”见的。这需要你完全信任技术团队。确实有点陌生感,特别是排练时你会觉得“我怎么听不到他的小提琴?”但你得接受这个新状态。
不过一旦适应了,其实挺自由的。我们很多演奏者会对这种变化感到紧张,毕竟古典乐很讲究细节,但一旦你放下那个“控制感”,这种演出方式其实非常解放。尤其是当观众就在你身边,那种“共存感”是很难得的。
作为长笛演奏者,我通常坐在乐团的后排,和观众的距离很远,会有点脱节。而在这种演出中,他们就在你脚边,看着你、对你反应、在乐章之间跟你说话。这种体验太棒了。有时候合奏上确实有点挑战,或演奏感觉上不太一样,但那种和观众的真实连接感完全值得。
即时Riff:从长笛手到创意总监,这是怎么发生的?
JM:我一直在吹长笛,也从一开始就负责我们的青少年教育项目。后来开始做跨领域合作时,通常都是我来牵头,那是我特别感兴趣的方向。慢慢地,我开始说:“其实,我想来导演这个。”这一切都挺自然的,并不是某天我突然换了角色,而是从演奏者出发,带着自己的想法,一步步演变出来的。
你知道,其实最初的合作都是非常草根的。就是一群演奏者围坐在厨房的桌子旁,想着我们想做什么,有什么好玩的东西可以尝试。我们就是这样开始的。

即时Riff:你和尼古拉斯之间是如何分工的?你们的创作关系是怎样的?
JM:我们是夫妻,这可能挺特别的。但其实我们的想法还蛮不一样的,虽然有很多共同兴趣,但看待很多事的角度自然而然就分开了。
在这次肖斯塔科维奇的项目中,他很忙,演出、指挥的事情都是他主导,音乐上我完全信任他。他也不干涉我负责的那部分,比如演奏者怎么走位、舞台如何设计。他信任我,我们也都会向对方寻求意见,坐下来聊聊。我们不会回避不同意见。有时确实会有点冲突,但我觉得这很健康。我们通常都能找到平衡点,而这也意味着我们极光所做的每件事,真的都经过了深思熟虑,因为我们整天都生活在其中。
即时Riff:你们如果真的在某个项目上分歧很大,回家以后又得一起生活,这时怎么办?
JM:老实说,如果我说我们从来没问题,那我肯定是在骗你。有时候确实会有点不开心,有些想法你当下真的非常坚持,会觉得“我就是不同意你”。但我们两个都挺擅长过一天冷静下来,再想一想,然后会意识到,其实他说得有道理,或者她说的确实更好。
你知道,这样的项目都很复杂,不可能事事都按你自己的想法来。时间久了我们也学会了接受这一点。以前当尼克说“不行”时我会挺受打击的,但现在我会觉得,也许他是对的。所以,大多数时候我们处理得还不错,虽然有时还是需要花点时间。但整体上比以前成熟很多,现在能更冷静地沟通。
即时Riff:很多乐团都会说“我们要创新”,但很少有像极光这样真正推动到这么远。我好奇这些年观众和评论家对你们这种非传统编制的反应如何?这些反应是否会影响你们的方向?
JM:反应挺复杂的,但多数时候还是正面的。不过也确实有一些评论非常反对我们在做的事,尤其是跨艺术形式的尝试。有些非常负面。那种反馈我们俩都很难接受。但我们也会停下来反思,问问自己他们是不是也说得有点道理。
我们是跟着乐团一起成长的。回头看,我们确实会承认某些时期的尝试有点幼稚,或者说比较表面。比如,我们早期的LSO Luke系列,每场音乐会几乎都和不同的艺术家合作。有些合作后来觉得其实蛮形式主义的,并没有真正让艺术形式彼此互相丰富。我可以不点名地说几位,那些合作让人想:“所以这个到底带来了什么?”但我觉得,这些经历都是必要的,是让我们走到今天这个阶段的根基。
现在我们更有信心主导合作,而不是去邀请别的艺术形式来参与一些边边角角。现在我们会编写内容、主导走向,这样做才真正是从音乐出发。那种状态很独特。包括早年那些不太成功的尝试,我都觉得是必须经历的。

即时Riff:我想很多乐团之所以不敢冒险,是因为怕观众流失。节目策划也害怕承担风险。
JM:我同意你说的。我们团队里其他人可能更关注观众数据,而我更倾向于关注我们是谁。比如我们在伊丽莎白女王音乐厅的系列演出,现在一开票就常常售罄。所以我更愿意看到的是这个事实。
外界确实有很多悲观的声音,说古典音乐正在崩塌,需要彻底改革。但我心里觉得,其实没有那么糟。我们不需要完全重建系统,我们只要继续做我们自己。如果发现哪里出了问题再来反思,但只要做得还可以,就坚持下去。
即时Riff:我觉得极光在多年前就已经在思考未来。
JM:我也是这么觉得。虽然我并不了解其他乐团的观众数据,但我知道极光的创意和结构确实蛮独特的。我们是由自由职业者组成的乐团,不是编制单位。有时候我会看着那些传统编制的乐团,心想:希望他们别把我们当榜样,那样其实会很难。他们的模式不一样,每个乐团都得找到适合自己的方式。有些地区性乐团可以做很棒的观众培育,但不需要模仿我们。我们做的事情适合我们的观众,我觉得每个乐团都应该根据自己的社区和角色找到自己的路径。
即时Riff:极光乐团的教育和公众参与项目一直很强,这部分工作对你们的艺术创作是否有反哺作用?
JM:绝对有。比如我们有一个“Far, Far Away”系列,是为0到5岁小朋友设计的,这个系列其实是个非常有创意的试验场。通常是三位演奏者,很多音乐是靠记忆演奏。我们会和设计师一起合作,构建一个完整的世界,也会和作家凯特·韦特林(Kate Waitling)紧密合作。
无论是表演、舞台设计,还是怎么用音乐增加趣味、吸引观众参与,很多灵感其实都来自我们在那个系列里的尝试。尤其是如何把旧作品拿出来“玩一玩”。我们其实很多想法,都是先在五岁小孩身上试出来的。他们反馈非常直接,如果他们能被吸引,那基本就说明奏效了。
即时Riff:顺便问一下,你们现在的排练进度如何了?
JM:排练目前挺混乱的(笑)。肖斯塔科维奇这个项目,6月我们排了五天,那时候是和演员一起。你7月来探班的时候正好是我们和舞蹈演员整合的五天,我们也和一小部分乐手一起工作。现在我们处于一个休整期。前面两组排练各五天。8月8日我们再次见到演员,8月10号整个乐团集合,乐团只有四天排练时间。所以我们现在正准备其他部分,确保到时候排练可以顺利进行。
即时 Riff 2025逍遥音乐节系列报道
逍遥音乐节简介
“Proms”是“promenade concerts”的缩写,源于18世纪中期伦敦夏季在“众乐乐”的花园(pleasure gardens)中举办的户外音乐会,观众可自由走动,形式轻松。19世纪,作曲家于连(Louis Antoine Jullien)与萨利文(Arthur Sullivan)推动了室内音乐节的风潮,逐渐演变为伦敦音乐传统。1895年,慈善家罗伯特·纽曼(Robert Newman)正式创办“逍遥音乐节”,理念是“流行优先,逐步提升水准”,票价低廉,气氛轻松。初期由时年26岁的亨利·伍德(Henry Wood)全权指挥与选曲,早期Proms也常被称为“亨利·伍德的逍遥音乐会”。今日称为“BBC Proms”,缘于英国广播公司自1927年接管音乐节,并于1930年组建其常驻乐团:BBC交响乐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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