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阿尔班·葛哈德从牛筋腩面吃到糖水铺
- Lucy Cheung

- Dec 2
- 11 min read

德国大提琴家阿尔班·葛哈德(Alban Gerhardt)近日首演西安,令我忽然想起与他在伦敦和香港的两次单独会面。
第一次与阿尔班见面那天,他正为自己在威格莫尔音乐厅举行的“聚焦阿尔班·葛哈德”演出做准备,并临时借了一个办公室,我们就在那儿碰面。他说自己前夜从德国开车赶到伦敦,几乎没合过眼;说起早年去东京比赛时,指挥家库特·马祖尔(Kurt Masur)与夫人曾带他去寺庙求签,他抽到的签写着:“惊涛骇浪上一艘不知往何方去的船。”这在别人看来算不上好签,但他却很喜欢,说“危险的地方才更激发创造力。”
阿尔班生于柏林,父亲曾在柏林爱乐乐团担任小提琴手。他8岁习乐、22岁与柏林爱乐同台,让媒体很早便把他视作“未来的大提琴首席”。他也曾以为人生会顺着这条安全的轨道走,但18岁那年,他却刻意“逃离安全感”,搬到遥远的美国辛辛那提上学,从此笃信“生于忧患,死于安乐”。几度搬迁之后,阿尔班依然把家安在柏林,尽管不久后又已计划与太太、保加利亚小提琴家葛嘉娜·葛高娃(Gergana Gergova)一起迁往马德里。
这种冒险性格延伸到他的阅读。他在柏林的家里有一整面墙的书架,没有明确分类:托马斯·曼《浮士德博士》、陀思妥耶夫斯基《卡拉马佐夫兄弟》、道格拉斯·亚当斯《银河系漫游指南》与卡夫卡、伊安·麦克尤恩、托尔金《魔戒三部曲》混在一起,还有高更画册与意大利蛋糕食谱。书架上除了书,只放着一枚松果与两副棋盘。唯一有秩序的是一格专门放翁贝托·艾柯的散文集。他说他和太太两人常年在外演出,那时他尽量把三岁的儿子带在身边,以减轻妻子的负担。
阿尔班手中的戈夫里勒大提琴制于1710年,据说曾专属于墨索里尼。频繁长途飞行让那只白色琴盒看上去像个“风尘仆仆的雪人”。那时他16岁的儿子曾坚持让他尝试Instagram,他原本没有兴趣,直到一次在卢布尔雅那爱乐大厅外,迷蒙天色与山上城堡与琴的合影构成一幅奇妙的画面,他拍下照片、命名为“孤独大提琴(Lonely Cello)”,贴上网后意外吸引来大量点击,于是“孤独大提琴”系列就此诞生。
自1993年赢得美国华盛顿“伦纳德·罗斯大提琴比赛”开始,阿尔班便因“在不寻常的地方普及音乐”而闻名:荒郊小树林、反核游行队伍、医院里刚出生的婴儿与母亲、克利夫兰的大超市、购物大楼、青少年管教所、中式花园、葡萄酒庄、老人院……各种场所都响起过他的琴声。引起最大反响的,是他2013年在柏林策划的“巴赫在火车站”(Bach im Bahnhof)系列。受到胡赛尼《追风筝的人》和《时代》日报一位驻阿富汗作者专栏的影响,他原计划前往阿富汗举行一场慈善演出,但因炸弹袭击而取消。他相信“演出有时,行动有时”。在那时柏林的家中,他与妻子曾先后收养了几位叙利亚与阿富汗的难民,希望帮他们融入当地生活。
我与阿尔班第二次见面是在香港的一年初冬。他前夜演出后误搭渡轮,结果坐反方向,在一座无人小岛上搁浅;摸黑、迷路、折腾到半夜才回到酒店。隔天冒着雨见面,他主动撑伞在尖沙咀带路,看到一家窄小的大排档面馆前的牛筋腩面两眼发光:“看着好好吃。”他说前一晚主办带他去吃了一顿为“洋人”准备的中餐,“太讲究了,我还是想吃这种的。”于是我们进了面馆,他往碗里加了重重的辣椒油,边吃边讲起自己从少年时期到青年时期,两次三番被偶像罗斯特洛波维奇无情打击的记忆。
吃完面,他又去生煎包店,一口气消灭四个包子;走过一家糖水铺,带着吃货的默契,我们抬脚就进去。他突然想起我提到的罗斯特洛波维奇写的《中板》(Moderato):“噢对!今晚我返场拉这首。哎呀得回去练练琴!”说完我们从店里出来,雨忽然倾盆,他看着天:“这雨下得快要跟马尔克斯《百年孤独》里的那样大啦。”

对话阿尔班·葛哈德:
在永无止境的途中,朝着一个不存在的真谛努力。
LC=张璐诗
AG=Alban Gerhardt
LC:你几次来北京和香港,对这两个城市和合作过的乐团有什么印象?
AG:昨晚我在香港文化中心与香港管弦乐团合作演出,台下年轻观众确实不少,但跟台北观众的热情比起来,香港似乎有点冷场。与6年前相比,香港管弦乐团好多了,尤其是木管组,但我觉得他们还是需要培养对独奏家的信任感。至于中国爱乐乐团,我记得十几年前第一次和他们排练,听起来就像学校的业余乐团,那是我经历过最差的一次排练。可到正式演出时,他们完全像换了一个乐团,效果特别好。我还没见过学习能力这么强的乐团。北京我去过三四次,有一次我去了长城和景山,在景山上我看到北京的城市天际线,密密麻麻的现代建筑,比纽约还要惊人,那种感觉一半使人惊叹,一半则是压抑感,我对大城市很容易有这样的感觉,圣保罗也是,一眼望去城市天际线没有尽头,像噩梦一样。就像卡夫卡,他的作品会让我失去知觉。
LC:在柏林火车站拉琴的感觉怎样?
AG:我在德国很多火车站演出过。我想做的是让大家有机会接触到他们从没想过会喜欢的音乐。在火车站拉琴,最奇妙的时刻是,你会感觉观众、音乐和那个空间之间产生一种能量,几乎像一座专门为音乐准备的庙宇,难以言喻。这种气氛和音乐厅完全不一样。现在的人们不出家门半步,想要的娱乐应有尽有,很多人懒得去现场感受音乐,这实在是不幸。我自己也差不多,经常得督促自己:在柏林这样的地方,得多出去看戏。
LC:你都喜欢到哪儿去看戏?
AG:我最喜欢的剧场是布莱希特创办的小剧场“柏林剧团“(Berliner Ensemble)。有时候在舞台剧里感受到的创造力和诚恳,难以在古典音乐家身上找到。很多人演奏音乐,只是重复或者模仿前人做过的,并没有刨根问底去探索。不同艺术形式可以互相启发。演绎音乐时,既要寻找自己的身份,也要寻找作曲家的身份,这真的是不容易。
LC:在音乐厅之外演出,最大的挑战是什么?
AG:对着有时并不是自愿来听音乐的观众,你需要张开怀抱,把他们拉进这个世界来。但这并不意味着要用上廉价的声光效果。我这么说有点不厚道,但像前几年约书亚·贝尔(Joshua Bell)在华盛顿地铁里隐姓埋名演奏,结果没人认出他来,那是为了证明大家有多愚蠢吗?毫无意义。他简直谋杀了《茨冈》。那时候是上班高峰期,路人心里想着别的事情,急着赶火车,谁会停下来欣赏音乐、并且认出他来:“噢,多么神圣的音乐啊”?但在购物大楼或者火车站那样有闲暇的地方,大家在等候时,效果就不一样。
LC:公众场所注意力容易分散、以及声场问题怎么解决?
AG:我一般得戴着耳机。至于效果,我记得有位年长的女士在火车站听完之后跟我说,她平常也去音乐厅;而尽管她需要很努力地集中精神才听得清,这次是极少几次震撼她的演出。在感官高度敏感时,对比懒惰地听送上门的音乐,完全不同。

LC:普及演出能带来充分的艺术满足感吗?
AG:在维也纳金色大厅、伦敦威格莫尔大厅拉琴固然是无上的享受,但“上山下乡”去给不同的观众拉琴的经验是无法复制的。有一次我和德国的电台做了一趟“电台巡演”:听众给我打电话,告诉我他们希望我到哪里去,我就到那个地方去给他们免费拉琴。唯一的前提是:必须是一些不同寻常的地方。结果在荒郊野外的小树林,我去给一群参加反核武器游行的人拉琴。但最打动我的是,有人打电话说,她姐姐很喜欢我拉琴,她刚生了孩子,如果我去,她会非常开心。于是我去了。出生才两小时的小婴儿睡在母亲的肚皮上,我用极轻的音量拉完了巴赫《无伴奏大提琴组曲》的第一首。像轻声耳语,但仍要把所有的色彩表现出来。
那一次与我在克利夫兰一个大超市里拉琴的经验恰好相反。我还记得在一个少年管教所里,一边拉琴,一边感觉到面前孩子们的内心在慢慢打开,那是相当有满足感的。不抱期望时产生的互动,总是令人满足。这与在音乐场所拉琴是两种满足。我在火车站不会追求艺术上的完美,而是把自己当成带来音乐的使者,我也讨厌扩声器,但这种经验帮助我变得外向。
LC:你认为参赛拿奖是成功的捷径吗?
AG:现在比赛多如牛毛,拿奖也没以前那么稀罕了。参赛可以给你一个目标,然后朝目标练习,我不是神童,这算是一条路。但获奖确实也能毁人,那不是学音乐的正道。拿了奖,你会认识一些前辈,和唱片公司有联系,但之后怎么走全靠自己。我小时候一直想当管弦乐团乐手,当时觉得将来得参加选拔,参赛是对抗压的好磨炼。拿到奖当然是意外惊喜,有奖金,我就能买喜欢的琴。有一次我跟史蒂芬·奥斯本(Steven Osborne)闲聊,说乐手之间的区别,那次突然让我意识到:作为乐手,我们都很自信,都以为自己了解音乐。可万一我其实从没掌握过音乐的真谛呢?越是想,我越觉得自己什么都不懂。在诠释音乐的路上,没有对错。我们只是在永无止境的途中,朝着一个不存在的真谛努力。
LC:请谈谈你与Hyperion的合作,尤其是巴赫无伴奏大提琴组曲。
AG:他们一直让我自由选曲目,这在今天很难得。之前他们问我要不要录全套巴赫无伴奏,我立刻说“至少等我五十岁吧”。后来发现自己已经快五十了,于是接下来就是肖斯塔科维奇协奏曲和巴赫无伴奏。录巴赫无伴奏最大的挑战是要有自由、即兴的感觉,而在录音室做到这一点真的很难。

LC:你2011年录了卡萨尔斯的返场曲,后来又出了罗斯特洛波维奇的返场曲专辑。为什么喜欢专门录制返场曲目呢?
AG:我年轻时一向就喜欢拉返场的曲子。小时候我最喜欢的一张黑胶唱片是我父亲从日本买回来的,叫做“The Young Rostropovich”,里面收录了很多返场曲目,太美了。我记得把唱片转换成卡带,每天拿来当闹钟,它能让我更快醒过来。1998年我出过第一张返场录音,那也是我在EMI发行的第一张专辑,收录的全是西班牙的返场作品,那是献给我那时的妻子的。返场曲目一般短小精悍,但我发现一些有名的大提琴家(我就不点名了)在拉这些曲子时,完全不讲究技巧,我才意识到今天很多人都把返场曲目视为简单炫技的工具。我想帮这些小曲子找回尊严。每首也就两三分钟,在电台里播放也很合适。于是我就向Hyperion提出,希望在接下来的15年里发表4张返场曲专辑,重现卡萨尔斯、罗斯特洛波维奇这些启发过我的前辈喜欢拉的返场曲目。当时我就把一些我想要拉的曲子都给唱片公司看了,返场曲一般很相似,但罗斯特洛波维奇的就比较容易选,因为他有大量的返场曲目,自己也做了很多曲目改编,很多返场曲都独一无二。不得不说,他住在前苏联的时候出的东西是最好的。在他来到西方之前的唱片都有瑕疵,并不完美,但每一张都那么诚恳、纯粹。我听过他早期录音之后就封他为偶像了。
LC:你对卡萨尔斯的喜爱曾有过反复。对罗斯特洛波维奇也有过动摇时期吗?
AG:在我十六七岁的反叛年纪,确实质疑过他对舒曼的协奏曲、伯恩斯坦的作品演绎,感觉炫技有点过。而且当时我的老师告诉我说,他没有按照肖斯塔科维奇在协奏曲乐谱上的标记来演奏,我也觉得“嗯,好像是这样”。
LC:你见过他三次对吧?
AG:我11岁时在他面前拉过琴。我老师是他学生,于是向他介绍我。那时我学琴才两年,心有余而力不足,拉了一点海顿的C大调协奏曲。罗斯特洛波维奇当即就说我“不行”,毫不留情。那次让我心情低落了很久。但他说的没错,我接受了一个事实:我得从头开始再学。后来到了1993年,我又见了他一次。那年我爱上了大学里的一个姑娘,在华盛顿待了半年,还参加了华盛顿伦纳德·罗斯大提琴比赛。美国国家交响乐团的首席大提琴是罗斯特洛波维奇的助理,他安排我去参加了一场罗斯特洛波维奇的大师班。去之前我满怀兴奋与期待,结果却再次被罗斯特洛波维奇打击得溃不成军。我失望极了。因为这个时期我刚刚听过了EMI出的他的《俄罗斯时代》套装唱片,从对他的质疑恢复到崇敬。我认为那是大提琴家需要人手一套的录音:肖斯塔科维奇的协奏曲和奏鸣曲,奏鸣曲是他自己弹钢琴;普罗科菲耶夫的《大提琴奏鸣曲》世界首演,里赫特弹钢琴,作曲家也在现场;布里顿指挥自己写的《大提琴交响曲》……这些现场录音的作品实在太重要。我听说在上世纪八十年代末的某一天,罗斯特洛波维奇背着一个大麻袋走进EMI的办公室,一放下来,里面全是现场录音的卡带,他说“全在这儿了”。
LC:那大师班到底发生了什么?
AG:我挺紧张,但自觉拉得还可以,那时也已经与柏林爱乐合作过,可我的处理方式与罗斯特洛波维奇的方式不同。在200个观众面前,他开始模仿我拉第一个音之前停顿太久的样子,实际上在取笑我。接着他又对我说:“你要琴声更有歌唱性”,然后就坐到钢琴前,弹起歌剧咏叹调来。这些咏叹调我都熟悉,于是我也跟着拉起琴来。谁知道这让他怒发冲天,后来有人说,还没人敢这么干过。我更失望的是,后来有同行说,他在大师班上对每个人说的话都一样。就因为我的“歌唱性”与他的不一样,他就要我难堪。事实上,我跟他以前的“歌唱性”是相近的,但自从他到了西方以后,拉琴的感觉完全变了。大家都推崇他的完美音色,他成了现象。可是技巧完美、音色浑厚这些从来不是他最特别的,他最厉害的是直接通往音乐本质的演绎,诚挚,不废话。我最后一次见罗斯特洛波维奇是九十年代末,在基辛的一场纽约音乐会之后,我与他一位关门弟子站一起,他与这位弟子象征性地打了个招呼,便转过脸去继续与粉丝寒暄去了,对我完全视而不见。我至今认为他在琴艺上的高度无人可及,但作为人本身,有时我替他感到伤心。
LC:但这都没有破坏你对他的崇敬?
AG:没有。他是史上最重要的大提琴家,这一点毫无疑问。我始终把他视为偶像,因为他开创了新天地,不仅致力于拓宽大提琴的曲库,而且身体力行,锲而不舍地推动新作品演出。如果你拿今天的大提琴家与他比较,今天我们虽然有不少新作品,但并没有人主动去推动这些作品的传播。像我这样的影响力不够,但马友友其实有能力做到。如果他愿意说:“新乐季我演五十遍杜蒂耶(Dutilleux),你们给我演出吧。”世界上所有场馆都会答应,票房不会有问题。但他没有这么做。他做了很多跨界项目,但我觉得并没那么有意义。
LC:你曾首演布莱特·迪恩(Brett Dean)的大提琴协奏曲,也演过陈银淑的作品。
AG:布莱特很了解我,经常来看我演出,是老朋友。他写了一部歌剧,之后写一部由柏林爱乐、悉尼交响、伦敦交响等联合委约的协奏曲。陈银淑我没怎么联络,我这人很宅,平时习惯一个人,跟家人待一起。我很懒惰,不是罗斯特洛波维奇那样的人,他深怀使命感,希望去改变他人的信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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