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贝多芬到艾略特的几重对话
- Ma Guanghui

- Nov 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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单从名字看,艾略特四重奏(Eliot Quartett)便像是在挑战一种可能性。他们以英国诗人T.S.艾略特(T. S. Eliot)命名,生活在美因河畔法兰克福(Frankfurt am Main),并于2022年创办了“美因河畔艾略特们”(Eliots am Main)音乐节,从单数的艾略特到复数的艾略特们,对四重奏的中提琴手迪米特里·哈哈林(Dmitry Hahalin)来说,这个形式或许只是个玩笑,却也透露出这四位“艾略特人”对文字的天然敏锐。
第一届音乐节由阿尔弗雷德·布伦德尔(Alfred Brendel)开幕,他以“歌德与贝多芬”为题带来讲座。此后的演出,几乎都有明确的“标题”——例如“无词歌”(Lieder ohne Worte,曲目却没有出现理应想到的门德尔松)、“宣告结束也就是着手开始”(to make an end is to make a beginning,出自艾略特《小吉丁》,汤永宽译)。到了2025年第二届,他们干脆以“词动乐动”(Words Move, Music Moves)为主题,让文字与音乐并置,以一种看似徒劳的方式继续探索两种艺术之间抽象而暧昧的关系。于是,在节目单上便出现了奇妙的并置:托尔斯泰的小说、里尔克与策兰的诗歌;与之相对的,是雅纳切克的弦乐四重奏“克鲁采奏鸣曲”和海顿的《十架七言》(Die sieben letzten Worte unseres Erlösers am Kreuze)。
文字和音乐不一定要对立。甚至早在“标题音乐”(program music)出现之前,戏剧配乐(incidental music)就已经让音乐与文本在舞台上并肩生长了。而即便是依附戏剧的“配乐”,在音乐层面也常具有某种独立性。罕见的是,贝多芬在晚期四重奏作品132的慢乐章写下了长长的标题——“大病初愈者献给上帝的感恩之歌,用利底亚调式”(Heiliger Dankgesang eines Genesenen an die Gottheit, in der Lydischen Tonart)。标题本身暗示了某种抽象的对应关系,而这段音乐的中段又标注“感到新的力量”(Neue Kraft fühlend),似乎必须借由语言指向某种潜伏于音乐中的“意义”。语言是重要的,这也是为什么我们说起这部作品时总会重回这些文字。可是,就音乐来说,难道只有文字语言才是具象的,进而是客观的吗?语言本身又承载什么意义呢?艾略特想必早已思考过这个问题,他在受贝多芬晚期四重奏启发创作的《四个四重奏》(Four Quartets)中写下:“因为人只是学会了怎样掌握词语/来说再不要说的事,来获得/再不想说的方法”(《东库克》,裘小龙译)。

11月13日晚,四个“艾略特人”在美因河畔的法兰克福历史博物馆内,以“艾略特的世界”(Eliots Welten)为名,带来音乐节的第四场演出。曲目包括英国巴洛克作曲家马修·洛克(Matthew Locke)依据莎士比亚《暴风雨》(The Tempest)创作的同名戏剧配乐选段;英国当代作曲家托马斯·阿代什(Thomas Adès)2011年的四重奏作品《四分时》(The Four Quarters),与艾略特名作几乎同名;以及贝多芬《a小调弦乐四重奏》(作品132)。
根据艾略特四重奏的构想,这三部作品共同指向一个关于“时间”的问题。洛克《暴风雨》的 “Curtain Tune”描绘了海从静到动的形态,它或许是音乐史上首次在谱面上出现速度变化标记的作品——而速度的伸缩直接影响人对时间的体感:“我们必须是静止的,静止的移动/进入另一种激情/为了进一步的结合,一番更深的沟通/通过幽黑的寒冷和空洞的荒凉,/波涛呼喊,狂风呼喊……”(《东库克》,裘小龙译)。
时间跳转三百多年后,阿代什以另一种方式感知时间。第一乐章“夜幕降临”(Nightfalls)开头,两把小提琴抛弃传统连贯的线条,音符如秒针般跳动,用一种几乎可以视觉化为数字信号采样图的音符演奏,将时间切割。如果说洛克在不经意间捕捉到了时间的弹性,是模拟信号状的,那阿代什则在这一乐章里对时间的度量必然带来的分割时间进行质疑。第二乐章“晨露”(Morning Dew)则几乎全由拨奏构成,嘈嘈切切错杂弹,大珠小珠落玉盘,四人犹如散落的水滴,各自按节奏跳动,又在不经意间形成共振。艾略特四重奏将这些复杂的层次演绎得十分清晰,使时间的张力与伸缩变得可感、可触。
在阿代什的当代声响之后,贝多芬迅速将听众带入情感与精神的世界。第一小提琴玛丽亚娜·奥西波娃(Maryana Osipova)在抒情时毫不手软,即使把观众带出几滴眼泪也在所不惜。重点自然是在让人“感到新的力量”的慢乐章,在第二小提琴手亚历山大·萨克斯(Alexander Sachs)口中,音乐让人“仿佛置身时间之旁而非时间之中”。玛丽亚娜与亚历山大轮流领衔,亚历山大第一次进入“新力量”段落时选择了克制的处理,仿佛在凝视另一个差点坠入深渊的自己。夹在辉煌的小提琴中间,迪米特里的中提琴音色温暖,恰好与米夏埃尔·普鲁斯(Michael Preuß)的大提琴形成坚实可靠又抒情的基础。米夏埃尔的面部表情,在向内的极端专注与向外的友好间切换,一旦到乐章间,他就放松下来,但在演奏时,又可以瞬间切换,有着让人冷静的清醒。布伦德尔曾称艾略特四重奏的贝多芬作品132演绎“最令人信服”,此言并不夸张。音乐本身已给出了足够多的线索,而故事还在音乐之外继续延伸。
当天下午,在他们排练前,我与亚历山大和迪米特里聊起了这个“另类”的音乐节。

跨艺术的联系从来都不是简单的
AS=Alexander Sachs
DH=Dmitry Hahalin
即时Riff:第一届音乐节是2022年,2023和2024发生了什么?
AS:2022年因为疫情,很多音乐会和文化项目停摆,德国联邦政府为了帮助古典音乐界从疫情中恢复,设立了一项非常慷慨的资助,我们申请到了,也有了创办音乐节的机会。不过,这个资助是一次性的。因此,我们需要重新寻找资金,也花了不少时间才找到新的筹备模式。古典音乐要找到稳定资助并不容易,我们必须到处去申请、寻找合作方。
DH:另外,去年我们忙于自己的肖斯塔科维奇计划,我们演完了他全部的四重奏,也不想把这个项目和音乐节混在一起。
即时Riff:音乐节今年的节目非常多元,有海顿、博凯里尼、贝多芬、雅纳切克、阿代什等音乐,还有托尔斯泰、里尔克、策兰的文学作品。你们有四位成员,这些想法是怎么产生的?如何一起策划节目?
DH:这次是我先提出了一个方向,然后我们四个人再一起讨论、完善。我的核心想法是:让音乐与文学之间建立联系,但这种联系并不是单一的、固定的,所以要从很多不同角度去探索。
你看这次的节目就能明白。有些作品本身就源自文学,比如第一场,雅纳切克的第一号四重奏就是受托尔斯泰《克鲁采奏鸣曲》启发而写的;最后一场勋伯格的《升华之夜》则来自于一首诗。而今晚的贝多芬和艾略特则是一种反向的关系,我们四重奏以艾略特命名,而艾略特写作其最著名的作品《四个四重奏》时深受贝多芬启发,把那种精神转化为文字。我们每一场节目都试图从不同方向去呈现文学与音乐之间的关联。
即时Riff:在策划节目时,会先从文学出发吗?
DH:我希望把这两种艺术结合起来。在策划过程中我逐渐思考:在音乐中,“标题”(program)究竟意味着什么?音乐是抽象的艺术,它如何去表达一个主题或概念?但“标题”又给了另一种可能,而且对不同作品,这个问题的答案也完全不同。

即时Riff:今晚的第一个作品是马修·洛克的《暴风雨》,它原本是戏剧配乐,并不是四重奏作品。你们是如何处理它的?
AS:对,它写于弦乐四重奏这个体裁正式形成之前,真正奠定四重奏形式的是海顿。但这部作品是由四个声部组成的,因此不需要额外改编,就可以直接作为四重奏来演奏。
DH:通常这个作品会用弦乐加上一些色彩性的声部来演,但其实纯四声部也完全成立。对我来说,把17世纪和21世纪的音乐放在同一场音乐会中建立联系,是很有趣的。
即时Riff:第二首作品是阿代什的《四分时》,这首作品也和艾略特有关吧?
AS:没有确凿的证据说它就是受艾略特启发而写的。但我们知道,阿代什一直很喜欢艾略特的作品。他甚至写过一部叫《五个艾略特景观》(Five Eliot Landscapes)的作品,所以他肯定非常熟悉艾略特的文学。另外,这部作品叫The Four Quarters,和艾略特的Four Quartets名字非常相近,我觉得这应该不完全是巧合。
在观念上,两个人对时间的看法也有相通之处:时间是流动的,这在《四个四重奏》中是一个核心主题。阿代什把四个乐章分别命名为一天中的不同时间段,我认为这在某种程度上也是对艾略特的间接呼应。尤其是最后一个乐章“第二十五小时”(The Twenty-fifth Hour)。不少艾略特研究者都提到,他的作品确实以比较隐晦的方式写过一种“超出时间的存在”,一种我们尚未意识到、尚未到来的时间维度,而这一点和这个乐章的名字也有有趣的对应。
即时Riff:这首作品的节拍也非常特别。
AS:对,非常独特。最后一个乐章用的是25/16拍,数起来就已经很困难了。第二乐章几乎每一小节都在换拍号,拍号本身也很“不正常”,像2/8、3/8、2/8、4/12等等。演起来非常容易让人晕头转向。
DH:说到“时间的感知”,这也是我们选择洛克作品的原因,“Curtain Tune”这个曲子很可能是音乐史上最早出现渐快(accelerando)和渐慢(ritardando)标记的作品之一。在这首标题是“暴风雨”的作品里,时间就像大海:有时完全静止,有时突然汹涌,非常强烈。你能非常明显地感觉到时间的伸缩、波动。这也是我想把这些作品放在一起的原因,时间不是恒定的,它总是以波浪一样的方式在变化。
即时Riff:你们刚才提到艾略特的创作受贝多芬晚期四重奏的启发,你们为什么具体选择演出作品132?
AS:他尤其受到作品132慢乐章的影响,贝多芬给这个乐章命名为“大病初愈者献给上帝的感恩之歌”。艾略特在熟悉这部作品、听录音的过程中曾说过,他希望自己能在纸上写出“那样的东西”。虽然没有确凿的文字证据证明《四个四重奏》是为了“对应”这首慢乐章而写,但他的写作方式非常“音乐化”,整部作品本身就像被分成几个乐章。我们也想借此呈现迪米特里刚才说的那个理念:文学启发音乐,而音乐也可以反过来启发文学——两者是相互影响的。
即时Riff:贝多芬很少用文字来为乐章命名。
AS:对,这很特别。他一般只写速度记号,不会给乐章加标题。这个慢乐章写于他经历一场大病并康复之后,恰好是两百年前。它之所以特别,是因为它再次指向“时间的感受”,一种时间几乎不再向前推进,而是接近静止的状态。虽然这乐章近17分钟,但听起来完全不会觉得漫长,反而因其迷人而让人恍惚时间的流逝,能听到那种静止感。
即时Riff:中间他还写下了“感到新的力量”(Neue Kraft fühlend)。
AS:是的,贝多芬写他身体逐渐康复、重新获得力量。
即时Riff:那你们是怎么把这种文字里的观念“翻译”成音乐的?我感觉这也是音乐节的核心之一,语言与音乐之间的连接。
AS:在132的慢乐章里,其实非常直接。贝多芬的标题本身就带着“天使感”,音乐也接近声乐的线条。而那一段结束之后,紧接着就是“感到新的力量”,音乐一下子变得非常有力度、有重音,甚至带一点舞蹈性。所以对我们来说,就是去传达这种“上升感”、一种重新焕发的能量。贝多芬在谱面上写得非常清楚。我觉得不需要过度理论化,它本身已经在告诉你方向了。

即时Riff:你们排练时会具体提到诗作的某些段落吗?
AS:会的,现在我们对整部文本都已经很熟悉了。今晚我也会朗读《四个四重奏》第一首中的一小段,因为那部分和我们对贝多芬这首四重奏的理解非常契合。
即时Riff:你们会把这个音乐节看作一种“讲故事”的方式吗?从文学到音乐、以及从音乐回到文字?
AS:这是我们为今年音乐节选择的主题,但下一届可能会有完全不同的主旨。我们希望有一个可以把所有音乐会串联起来的理念。
DH:而且每一场的内容其实都很不一样。比如第二场的海顿作品,是基于《十架七言》创作的,那些“词”是神圣的,而海顿试图把它们几乎“逐字”转化成音乐。
AS:对,它不是一般意义上的文学,而是出自《圣经》,也不是传统意义上的叙事。
DH:但它非常具有标题性(programmatic)。也许下次音乐节是在两年后,但主题肯定又会不同。我们一直在寻找有点“另类”的做法,但它又要是对观众和我们自己都有吸引力的。
即时Riff:文学能为听众打开另一个进入音乐的“入口”吗?
DH:当然会。比如在第一场“克鲁采奏鸣曲”音乐会上,我们的朋友比尔吉塔·阿舍尔(Birgitta Assheuer)会朗读托尔斯泰的小说片段,然后我们再演奏雅纳切克的四重奏,每一段朗读之后都有音乐紧接着响起。观众在听过托尔斯泰的文字之后再听音乐,感受会不一样。我不能说感受更强烈,但确实不同。对我们来说,这种不是停留在纸面上的联系,而是现场“文字与音乐并置”的体验,非常特别。
AS:我们当时把四重奏的乐章拆开,将小说的段落逐一穿插。乐章与文本的长度几乎相当。雅纳切克本来就是因托尔斯泰这部小说而创作,因此我们刻意让文字后面接着我们认为的“相对应的音乐”。
DH:我想说的就是这个,跨艺术的联系从来都不是简单的。
AS:它总是带着某种抽象性。每个人的感受都不同。
DH:再比如最后一场的《升华之夜》。大家都知道勋伯格的这首作品,但那首诗本身可能没有那么精彩,虽然它启发勋伯格写出了如此动人的音乐。所以两者之间的关系也不一定是在同一个层面上。以雅纳切克和托尔斯泰为例,我其实过去并不喜欢这部小说。但当我真的投入去做这个项目后,我开始理解它在当时的时代为何如此重要,它讨论了几个重大议题。虽然我现在仍然更喜欢音乐,但这是很主观的。托尔斯泰仍是我最喜欢的作家之一,他的作品我几乎都爱,只是这部小说不是我的最爱。
但你看这个链条:托尔斯泰以贝多芬的《克鲁采奏鸣曲》为题写了小说,后来又有作曲家以他的小说为灵感写出四重奏。这在艺术史上是非常独特的现象,所以我们要做这样一个项目。
AS:当然,音乐也完全可以被单独欣赏。我们的主题并不是要强调“音乐必须配文字”或“音乐能被完全解释”。音乐很多时候是无法被解释的,这正是它的魅力所在。但我们选择的作品,都是我们觉得在某种方式上与这个主题产生共鸣的。
即时Riff:布伦德尔参与了第一届音乐节,你们从他身上得到了哪些启发?
DH:很遗憾他今年去世了。他三年前为我们音乐节开幕,并做了一场出自他新书的关于歌德与贝多芬的讲座。从这个意义上说,今年的主题与第一届、与布伦德尔本人也形成了一种很有趣的呼应。
AS:布伦德尔的精神会一直伴随我们。他是我们非常重要的导师,今晚这首贝多芬四重奏,就是我们当年跟他直接学习的第一部作品。我们和他上过课、讨论过这首作品,他对这部作品的理解至今都深深影响着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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