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明勋是讲真心的|国家大剧院管弦乐团的两次现场
- Lucy Cheung

- Aug 8
- 7 min read

When
2025年8月6日
2025年8月8日
Where
苏格兰爱丁堡亚瑟音乐厅(Usher Hall)
英格兰萨弗伦音乐厅(Saffron Hall)
Who
国家大剧院管弦乐团,简称NCPAO
指挥:郑明勋(Myung-Whun Chung)
钢琴:刘晓禹(Bruce Liu)
管风琴:汉斯约尔格·阿尔布雷希特(Hansjörg Albrecht)
What
受邀参演爱丁堡国际艺术节
演出曲目:陈其钢《五行》、拉威尔《G大调钢琴协奏曲》、圣-桑《第三交响曲“管风琴”》
萨弗伦音乐厅专场音乐会
演出曲目:陈其钢《五行》、拉威尔《G大调钢琴协奏曲》、普罗科菲耶夫《罗密欧与朱丽叶》组曲选段
Why
国家大剧院管弦乐团首次欧洲巡演

记一笔
英格兰场次的演出前,来看郑明勋与国家大剧院管弦乐团排练,听到他说:“巡演的好处,就在于你们在演出同一首曲目时能够愈加游刃有余。”指挥家使用英文、外加一点点努力表达的中文。排练的是普罗科菲耶夫《罗密欧与朱丽叶》组曲选段,他继续慢悠悠解说:“试着想象,进入一个不可能的梦境中去……”。
上一次看郑明勋的现场是在两年前的德国,他指挥德累斯顿国立管弦乐团,演出拉威尔的芭蕾组曲《达芙妮与克罗埃》。特地翻回当时记下的印象:音色与其说拉威尔,不如说更瓦格纳,轻盈感不足。8月6日晚,率领北京国家大剧院管弦乐团(NCPAO)登台爱丁堡国际艺术节(Edinburgh International Festival,简称EIF)的指挥家,仍然穿着一件简单的深色汗衫出场,节目单里也依然有一首拉威尔:华裔加拿大钢琴演奏家刘晓禹加盟的《G大调钢琴协奏曲》。直接的听感对比起来,郑明勋与NCPAO的化学反应显然更强烈一些,并透着接近亲情的和睦与松弛。

郑明勋在国际乐坛的地位举足轻重,2021年折桂肖邦钢琴比赛以来的刘晓禹也名声大噪,两人加盟巡演,对在外的年轻乐团来说,无论表现水准还是票房都必然有所助力。苏格兰和英格兰两地演出场所的节目预告有不同侧重:EIF的节目册上突出的“刘晓禹弹拉威尔”,英格兰萨弗伦音乐厅的网页上则注明当晚演出主角是“中国国家大剧院管弦乐团”,这说明当晚买票的观众,大概率是真心对乐团本身好奇。
完场时大家会发现,郑明勋和乐团也都是真心的。下半场的《罗密欧与朱丽叶》45分钟里,我们在雷电、雨雪、暖春之中将极致四季全经历了一番。在雕琢细节的慢板段落,弦乐始终饱满温暖。如此深情。
坐我身边的观众来自伦敦,他告诉我萨弗伦沃尔登有一群古典音乐的铁粉,很不寻常。完场后,正琢磨怎么回火车站,抬头发现大堂里一位白发老人举着“免费小巴”的牌子,四处张罗远道而来的观众。上车后听几位从附近城镇买票来看演出的乐迷,都在感叹“如此出色的乐团”。
在爱丁堡,相信很多人是因为刘晓禹买的票,毕竟他两年前在EIF上的首秀独奏会也座无虚席。当晚亚瑟音乐厅几乎满座,坐我身边的苏格兰姑娘就是冲着年轻的钢琴家而来。爱丁堡也是NCPAO欧洲巡演的首站。亚瑟音乐厅自1914年落成以来,一直是爱丁堡文艺界的磐石,1947年首届EIF举办期间,音乐厅曾迎来指挥家布鲁诺·瓦尔特执棒的维也纳爱乐。NCPAO欧洲巡演在此开启,颇有意义。

萨弗伦音乐厅位于中世纪古城萨弗伦沃尔登(Saffron Walden),距剑桥不远,这个场地在英格兰开创了兼具公共功能和教育功能的独特模式:位于小城的中学校园内,2013年由慈善基金资助建成,持续运作十多年来,陆续吸引了国际一线演奏家与乐团前来演出,包括伦敦爱乐乐团、哈雷管弦乐团(The Hallé),以及小提琴家妮可拉·贝内德蒂(Nicola Benedetti),她也是现任EIF的总监。
虽然距此仅九十公里的伦敦文化活动密集,但缺乏具备优质声乐条件的专业音乐厅,这是这座文化大都会的长期痛点,相较之下,有着鞋盒式声场的萨弗伦音乐厅是个鲜明参照。我从伦敦过去,也就跟出城去斯坦斯泰德机场的距离差不多,50分钟火车后再搭五分钟公交,下车走八分钟公路小道到达。乍一看一切都很社区,但大厅里包裹着你想不到的国际化文艺审美:毕竟布拉德·梅尔道(Brad Mehldau)不久前也来办过独奏会呢。

郑明勋和NCPAO的化学反应,我相信对很多第一次看该乐团的观众来说都有点始料不及,这包括我自己。而且两场演出感觉都一样。
在爱丁堡,从开场陈其钢《五行》的留白到拉威尔的不协和色彩后,圣桑的《第三交响曲“管风琴”》热烈忽地激起千层浪,华丽的音响拔地而起。弦乐组呈现的破茧而出的朝气,smells like teen spirit,比起上半场的拉威尔,合作更无间,演绎也更接近“音人合一”之境。
选曲本身,兼顾了多面:开场先演的陈其钢《五行》,西方技法包裹东方世界观,金木水火土,声色气韵皆在。尽管是中国传统文化的底色,但西方乐迷对于当中的作曲技法应该不会陌生,毕竟陈其钢的音乐语言借的是梅西安的魂。不过或许是由于才开场,乐手们的聚气还在形成之中,声东击西式的音乐语言倒也正好适合如此情态。不过到了英格兰,乐手们感觉上松弛了一些,这部作品的完成度也更“游刃有余”。

关于拉威尔这部钢琴协奏曲,我对其采纳爵士乐的创作技法很感兴趣。刘晓禹在演出前的后台曾谈及:这部协奏曲具有拉威尔出生的巴斯克地区的一些音乐特色,而并非泛泛然的“法国风格”。刘晓禹提到的是西班牙风情,我想起的则是自己到巴斯克山地时的感受:位于法国与西班牙的过渡地带,有自己的语言文化,音乐传统与爱尔兰的凯尔特文化也有亲缘。我偏爱的旅行,是迷失式的闲逛,然后逐渐拼凑出对此地的印象。听拉威尔这部协奏曲也是如此:你可以说它身份模糊,也可以说分明。而这刚好也是爵士和声的特点。
拉威尔自己交待过:这部作品与其说讲求深刻,不如说是写来“供人赏玩”。然而仔细听,尤其是第二乐章,曲中自有黄金屋:钢琴上34小节的流动乐句,没有一个小节是重复的。作曲家曾写下,那是他一小节一小节雕琢出来的,“差点要了我的命!”
钢琴右手3/4节拍与伴奏部分的3/8节拍之间的节奏错位,一定是最迷人的段落。刘晓禹的断句更接近巴赫的对位作品,并感觉他对这部作品的乐感仍处于探路阶段。毕竟像他所说,11年前他17岁时与NCPAO合作弹过该作之后,就再没碰过。
“融入爵士风格”的含义,指的是和声和节奏采纳了爵士乐的手法,然而爵士乐的本质在于即兴;逐个音符照谱子弹出来的听感,少了一种脑电波与琴键同步时可能迸发的火光。这纯粹是爵士乐迷的一点执迷。回到拉威尔该作,在乐谱基础上,不同钢琴家当然还是会捉摸出各自的自由感。
到第二乐章差不多五分钟之处的弦乐组,在不协和段落中流转出诗意而不安,毫无防备卷入肺腑,这是全场最打动我之处。
刘晓禹在这首曲子中尚待多加探索的微妙色泽,与他两场演出返场时行云流水兼有个人灵巧乐思加入的肖邦小品相比,表现力判若两人。

爱丁堡的下半场,圣-桑献给好友李斯特的《第三交响曲“管风琴”》,原由英国皇家爱乐协会委约,也就是委约贝多芬创作《第九交响曲》的组织。1886年该作由圣桑本人在伦敦首演,算是属于英国音乐史中的脉络。
圣-桑曾写下他将自己所能给予的全部都献给了这部交响曲,在当中所完成的,“将再也无法复制”。用力之极可想而知。第一乐章开头,却使我一下联想起舒伯特的《未完成交响曲》。我感觉郑明勋有意选择这样一部编制宏大、运用大量非传统交响配器色彩的作品,在庄严和热烈的表达中,表现乐团擅长的特质,同时也见指挥家时时手往下压,提醒大家音色保持稳重。末尾的大调音阶变奏后,最后一个音落下,郑明勋转身张开双臂,展现出欣慰的笑容。
他毫不掩饰一脸对“晚辈争气”的自豪神色,他对乐团的慷慨给予在那个时刻表露无遗。演出前,郑明勋向我们讲述过,他对亚洲的乐团始终抱有一种接近责任感的态度,能让他愿意反复回去、建立长期关系的地方,一定是因为他感受到了人与人之间存在良好的理解:“在纯粹职业的音乐环境中,人们只为了推进一次项目,未必需要深层理解对方。在中国这个年轻的乐团中,感觉更接近私人层面的合作。”
闭着眼睛听现场,听不出乐团来自何方。换句话来说,国界之分不是区分演绎音乐水准的指标。但要说区别,NCPAO整体透着一股热切和求知欲,这是我在伦敦、在欧陆常接触的乐团声响里听不到的。当中有听得见的成长感,整个乐团正朝着某个自己也还未完全抵达的方向靠近。乐团与指挥家之间彼此试探、信任、交融,未来的可能性已很清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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