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景音,还是叙事者?柏林电影节的声音困境
- Ma Guanghui

- Feb 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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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5届柏林电影节已于2月23日落下帷幕,托德·海因斯(Todd Haynes)、范冰冰等人组成的评审团将最高奖金熊颁给挪威影片《性梦爱三部曲:梦》(Drømmer),巴西影片《天空的另一面》(O Último Azul)获得评审团大奖,出身河南的导演霍猛以讲述90年代河南农村故事的《生息之地》获得最佳导演奖。
总的来讲,这是又一届乏善可陈的柏林电影节。主竞赛单元的亮点,有在视觉和剪辑上做到最繁复的《死钻倒影》(Reflet dans un Diamant Mort),用iPhone自动对焦拍摄的《二〇二五年的欧陆》(Kontinental '25)和散乱焦点低清影像的《大自然对你说了什么》,以及关于母职的在最日常影像中拍出惊悚感的《母亲的宝贝》(Mother's Baby)。
对政治议题的直接回应是柏林电影节的一大特色。2024年底,柏林电影节宣布将关闭其官方X账号,虽然在公告上未指明原因,但了解X平台的人都心知肚明,这是柏林电影节主动与马斯克及其同党的割席。在2025年的选片中,有从日常视角记录俄乌战争的《时间戳》(Стрічка часу),在更难说清对错的巴以冲突上,有从以色列视角出发的《一封给大卫的信》(Michtav Le'David),也有从巴勒斯坦视角出发的《一起跑酷》(Yalla Parkour)。前者是给至今仍被哈马斯劫持为人质的以色列演员的一封信,只可惜纪录片的制作在演员被带走后才开始,因此素材相对有限。后者是关于一群在加沙废墟之上跑酷的年轻男孩,惊人且动人,主创希望让世界看到苦大仇深的加沙的另一面,关于生活的日常的一面。中国香港导演李駿碩在新作《众生相》(Queerpanorama)的首映式上念了电影中伊朗演员声援巴勒斯坦并抵制柏林电影节的一封信,被台下观众现场回怼,要知道,在德国被说反犹几乎就跟在中国被说辱华一样轻松。好在柏林电影节在最大程度上保证了某种言论自由,2024年柏林电影节将最佳纪录片金熊奖颁给记录以色列在约旦河西岸定居殖民的纪录片《唯一的家园》(No Other Land),即是明证。

在电影音乐方面,当代的创作者们似乎都走入了一个“音乐-画面强关联”的瓶颈,这种创作需要音乐带来更多的情绪引导,汉斯·季默(Hans Zimmer)、马克斯·里希特(Max Richter)等人还会模糊电影音乐与声音设计,将音乐与环境音、特效声高度融合,并无缝融入各种画面剪辑点。这时就不妨回头看看,在本届柏林电影节经典单元展映的1971年老片,唐·希格尔(Don Siegel)导演的《肮脏的哈里》(Dirty Harry)提供了一种声音创作“新”思路。《肮脏的哈里》的配乐由阿根廷裔美籍作曲家拉罗·西弗林(Lalo Schifrin)创作,融合了爵士、放克、管弦乐和电子音效,低沉的贝斯、狂野的电吉他和神秘的电子音效,让电影的都市犯罪氛围更有层次感。但西弗林的高明之处在于,他的音乐不像传统电影配乐那样,试图强化角色情绪或直接对应画面动作来干预故事发展,而是以一种独立但相互作用的方式存在。换句话说,它不是在“解释”画面,而是用自己的节奏和质感来塑造电影的整体氛围。这种做法当然不是让-吕克·戈达尔(Jean-Luc Godard)式的音乐独立于画面的创作,因为戈达尔挑战的就是电影媒介本身,而西弗林的创作显然属于电影的氛围感范畴。
《肮脏的哈里》珠玉在前,显得本届柏林电影节新片的电影音乐乏善可陈。普遍来讲,音乐使用仍然以情绪引导为主,虽有一些实验性尝试,但缺乏真正令人耳目一新的创新。主竞赛单元两部德语电影《玛丽埃尔都知道》(Was Marielle Weiss)和《母亲的宝贝》中都出现大量古典音乐。《玛丽埃尔都知道》中的12岁同名少女在被同学掌掴后突然掌握了超能力,她可以随时随地知道自己父母的所言所行。这是关于中产阶级家庭关系的一次幽默但鞭辟入里的剖析。电影使用了多首弦乐四重奏,其中包括贝多芬第四、第九、第十二弦乐四重奏,以及舒伯特最后一首第十五弦乐四重奏,但无论是贝多芬还是舒伯特,都完全成为了转场背景音乐,每次需要转场时,导演都会从这几首四重奏中找到一句完整的乐句,最好是以强奏开头的,方便从音乐上对叙事进行切割,从而合理化画面剪辑点。不得不承认,这是一种有效但过时的欧洲艺术电影语法,将有着完整表意的古典音乐作品肢解并只取自己需要的一小段,只会让电影显得功利且做作。

《母亲的宝贝》对古典音乐的使用则好得多,影片讲的是一位女指挥家在医生干预下成功生下孩子,但她又怀疑这是不是亲生孩子的故事,影片以一种冷峻的语调让这个故事变得毛骨悚然。因女主角的职业,古典音乐出现在影片中有其合理性,几乎所有出现的古典音乐也都是“有源”音乐,即观众可以找到音乐与电影画面之间直接的联系,无论是黑胶唱机播放的,还是音乐会现场的。在电影的结尾,女指挥家重回生育诊所,试图寻找自己孩子的真相,此时配乐变为舒伯特《魔王》(Erlkönig),《魔王》也是类似紧张恐怖的故事,一位父亲骑马载着生病的儿子穿越黑夜,魔王在途中不断诱惑孩子,最终导致悲剧的发生。原版《魔王》是艺术歌曲,开头就用快速流动的八分音符模拟疾驰的马蹄声,营造紧张的氛围。电影中的《魔王》是管弦乐团版,增加了许多打击乐和色彩乐器,也因此,开头的音符多了几分黑暗色彩。指挥家以为真相大白后,她重返指挥台,在汉堡易北爱乐大厅与她的乐队一道,演奏的正是这版《魔王》。与《玛丽埃尔都知道》相比,《母亲的宝贝》显然更尊重音乐。
另一部主竞赛影片米歇尔·弗兰克导演的《异梦》(Dreams)中也有短暂的古典音乐使用,弗兰克的偶像是奥地利电影大师迈克尔·哈内克(Michael Haneke),哈内克在《钢琴教师》(La Pianiste)、《爱》(Amour)中都有让人印象深刻的古典音乐使用,《异梦》中古典音乐在富二代女主的豪车中短暂出现了一下,并无太大表意作用,大概只是符合她这个阶级的文化消费罢了。
全景单元重口味身体恐怖片《丑陋的继姐》(Den stygge stesøsteren)故事背景设置在前现代时期,却是一部以现代视角重制的灰姑娘影片。德彪西、巴赫的音乐多次出现在电影中,但几乎都是电子化的,它把某种经典的美现代化了,这恰好与电影中训练女性仪态的女德班形成呼应,从现代的视角从音乐上表达美与其背后的罪。特别展映单元奉俊昊科幻新作《编号17》(Mickey 17)中有其招牌式的古典音乐使用,与《寄生虫》如出一辙,用古典的巴洛克风格的节奏均匀的优雅音乐为即将到来的动作戏营造紧张感。主竞赛单元的《死钻倒影》则用卡塔拉尼歌剧《拉·瓦利》(La Wally)极端美、极端戏剧性的咏叹调《为了爱,我将远行》(Ebben? Ne andrò lontana)与极端的暴力达成共谋,在某种程度上,美就蕴含着暴力。除此之外,古典音乐也以一种乌托邦的理想在电影中现身。在叙利亚电影《远方乡愁》(Yunan)中,流亡作家从叙利亚逃到了汉堡,却又因身体疾病再一次逃离,来到了德国北部如世界尽头一般的潮汐岛Langeneß。他在岛上认识了由德国国宝演员汉娜·许古拉(Hanna Schygulla)饰演的客栈老板,在她的收音机中听到了贝多芬《第九交响曲》第四乐章“欢乐颂”。在阿拉伯语中,Yunan意为希腊,而叙利亚难民通向欧洲的第一站就是希腊。片名在这里既指向一种对美好欧洲的向往,放在难民的语境下,又指向一种“四海之内皆兄弟”的乌托邦,而这个乌托邦,他在贝多芬那里短暂听到了,也在Langeneß短暂见到了。

表演艺术电视和点播内容媒体交易会“首演之前”(Avant Première Music + Media Market)每年在柏林电影节期间平行举办,DG、Stage+、Sony、Accentus Music等诸多知名影音厂牌都会在这里向专业人士展示其最新的影音制作。2月17日,由C Major、sounding images、德国公共广播联盟(ARD)和索尼古典共同制作的纪录片《阿纳斯塔西娅·科贝基娜:机不可失》(Anastasia Kobekina – Now or Never)在交易会期间全球首映,它本是ARD的一部四集纪录片,后被剪辑为近一小时的单集纪录片,深入探讨了出生于俄罗斯的年轻大提琴家科贝基娜的职业生涯。摄制组历时一年,跟随科贝基娜记录了她首张专辑《Venice》的录制现场、她跟随帕沃·雅尔维(Paavo Järvi)和苏黎世市政厅乐团(Tonhalle-Orchester Zürich)巡演,以及她在法兰克福家中与团队讨论社交媒体策略的场景。纪录片不仅展示了科贝基娜职业生涯的高光时刻,还呈现了她面对挑战和困难的真实一面,例如在感冒期间准备演奏巴赫大提琴组曲的情景。纪录片可贵的是,它将音乐家在演出之外的工作生活呈现给观众,对科贝基娜及所有音乐家而言,尤其是在社交媒体时代,音乐家是一种24/7的生活方式,而非仅是工作,这解释了她的激情。年轻的科贝基娜十分有活力,脸上一直挂着笑容,但很难想象在独处期间,她会是怎样的脆弱。纪录片的剪辑十分轻松活泼,也毫不犹疑使用各种罐头音效和节奏感强的背景音乐,这是属于年轻音乐家的全新包装策略。

华语片方面,1934年由吴永刚导演,阮玲玉主演的《神女》4K修复版在柏林电影节经典单元世界首映。作曲家邹野在2014年为《神女》创作了全新的管弦乐配乐,由中国爱乐乐团录制,不少动机能听到《梁祝》的影子,将“神女”的纠结、悲剧用一种东方式的情调包装、放大,将最低贱的与最圣洁的合二为一,成就美与经典。入围新生代儿童单元的《燃比娃》以羌族神话为故事起源,讲述了一只被人类抚养长大的孩子,踏上神山盗取火种的故事。影像高度风格化,音乐也找来了野孩子乐队的张佺来创作,有着一股广袤的生猛劲儿。在新生代儿童单元拿下国际评审团最佳长片的景一《植物学家》则将视野放在了更西部的哈萨克族栖居的新疆,影片配乐是多次合作娄烨及阿巴斯·基亚罗斯塔米(Abbas Kiarostami)的伊朗作曲家裴曼·雅茨达尼安(Peyman Yazdanian),创造出了属于那片土地的苍茫、梦幻与失落。
讲述鲍勃·迪伦(Bob Dylan)最传奇5年的传记片《无名小辈》(A Complete Unknown)在柏林电影节上德国首映。影片差强人意,不仅在音乐创作上鲜少有讨论,对迪伦的呈现也仅限于大众所熟知的内容,最终沦为主演“甜茶” 提莫西·查拉梅(Timothée Chalamet)的个人模仿秀。

美国导演詹姆斯·班宁(James Benning)的实验电影《小男孩》(Little Boy)以一个小男孩的视角回顾历史,片名一语双关,既指孩童,也指1945年毁灭广岛的“小男孩”原子弹。从1961到2016,在暗指文明创造的“粉饰”动作和重大历史时刻的录音资料之间,班宁插入了一系列富有政治意味的歌曲,如民谣复兴运动旗手皮特·西格(Pete Seeger)的《今天你在学校学了啥》(What Did You Learn In School Today?),这首歌讽刺美国学校如何美化战争、掩盖警察暴力等社会问题。小男孩,在媒体影响下,被教育,被灌输历史,被接受国家意识形态。而这个小男孩,既指某个个体,也象征被国家意识形态塑造的千千万万的孩子。最后,影片重回1945年8月6日广岛原子弹爆炸的历史时刻,82岁的班宁面对当世发出绝望之声,也是本届柏林电影节发出的最强音。


倒数第二段的「差强人意」用错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