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现场Live 05:萨蒂16小时,阿布拉莫维奇和列维特自寻《烦恼》
- Lucy Cheung
- 6 days ag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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Updated: 3 days ago

When
2025年4月24日早上10点开始,连续进行16小时,到25日凌晨。
Where
伦敦南岸中心伊丽莎白女王音乐厅(Queen Elizabeth Hall)
Who
行为艺术先锋玛琳娜·阿布拉莫维奇(Marina Abramović)与俄裔德籍钢琴家伊戈尔·列维特(Igor Levit),两人自2003年起展开持续合作。演出还有两位女性“引导员”在台上进行辅助,导引观众到台上就坐,并协助钢琴家在台上的不时之需。

阿布拉莫维奇演前解说
摄影:Mike Skelton
What
一场围绕埃里克·萨蒂(Erik Satie)1893到1894年创作的作品《烦恼》(Vexations)的超长行为艺术演出。萨蒂曾作题注:“要想将这一段旋律连续演奏840次,最好事先做好准备,并在最深的沉默中,通过严肃的静止状态来进行。”自从1963年约翰·凯奇在纽约率领十位钢琴家尝试演出该作,这段文字一直就被理解为“要演奏840次”的指示,但也有人指出这可能并非萨蒂的本意。
伊戈尔·列维特在台上演奏一段单页乐谱的无调性主题,并重复840次,历时约16小时。这是有记录以来首次由单独一位钢琴家不间断公开演出该作品。整场演出期间,列维特不会离开舞台,需如厕时,由挡屏围绕钢琴短暂遮蔽。

弹钢琴的列维特与台上的演员
摄影:Mike Skelton
台上有一面巨镜倒影舞台上演员和艺术家的一举一动。演出打破传统舞台界限,上台之前,观众需脱鞋登台,然后闭眼静坐,与列维特一同成为作品的一部分。两位穿白衣黑裤的“引导员”缓缓移动组成舞台的方块,并陆续将其拆分、挪移和重构,使空间随音乐不断变幻。
共150位观众购买了137英镑的“全票”,即入场时戴上音乐节常见的腕带,中途离场后还可以随时回来,不限次数。另一种门票以一小时为单位。
列维特曾于2020年在自己琴室内做过同样的尝试,并做了网络直播。他从两年前开始与阿布拉莫维奇讨论合作事宜。两人十年前曾在纽约合作演出过巴赫的《哥德堡变奏曲》。
Why
作为南岸中心新开办的“Multitudes”艺术节的重点项目,此演出致力于挑战传统音乐会的演出和观看模式,探索艺术与观众之间的新关系。通过时间的极端拉伸与重复之力,阿布拉莫维奇与列维特重新定义“倾听”与“在场”,引导观众进入一个无时间感、非指向性的感知状态。
“Multitudes”艺术节的创办,正是在于探索跨艺术门类的合作,让交响乐团、音乐家与来自其他领域的艺术家融合,创造出体验音乐的新方式。

清晨已有不少观众入场
摄影:张璐诗
记一笔
2025/4/24
我就是来凑热闹的。萨蒂、阿布拉莫维奇、列维特,这几个人的名字联系在一起,足够奇特。引得我好奇心爆棚。
4月24日一早搭车到达伊丽莎白女王音乐厅时,早上九点多的大厅里已坐满了人,这很不常见。我们对着巨大镜面上倒挂的黑白舞台等候,到阿布拉莫维奇出场时,“女祭师”的气场水到渠成。在列维特出场前,她让所有人闭上眼,大家一起冥想。我还是悄悄睁开了眼。
“重复840遍”有一说并非是萨蒂对技术的指示,而是一种心理隐喻。萨蒂确实擅长讽刺和反传统的方式表达思想,因此“象征意义”并不难想象。
阿布拉莫维奇一向喜欢探索人的耐力、精神和生理的极限。她也喜欢让观众参与其中,参与者都需要静默且有耐心。白衣,黑裤。这些都一一在现场展现。白衣黑裤的两位姑娘笔直而缓慢的步姿,在压抑的灯光下令人想起魂灵。她们再用同样的步态走到观众中间,搀扶着她们各自选择的观众走到台上,再安排各人落座,闭眼,入定。这一幕令人想到描述希腊众神陷入生存危机的电视剧《脱线神话》当中某些宿命的场景。
毕竟是行为艺术。之前我们看到过锐意突破艺术门类边界的音乐演出,但这次并非借行为艺术的形式包装音乐,而是反了过来:一部定义含糊的音乐作品,成为了具有行为艺术潜质的画布。这里的重心在于艺术和现实的边界变得模糊,而音乐是布景,不是焦点。
尽管如此,我隔了两三小时进出几次,观察台上的列维特还是很有意思。开场他比较谨慎缓慢,三小时后,他触键已显得急切,短短一曲出现两次错音,甚至感觉得到狂躁。后来,我就回家了。想着午夜后再到场去见证马拉松结束前“自虐”者的状态。最终还是向睡神让了步。直到夜里十点半,看了一眼场地官网,还有余票出售。

列维特与台上的观众
摄影:Peter Woodhead
阿布拉莫维奇现场自述:
早在2013年,我跟伊戈尔认识像是一场“相亲”。当时一个朋友邀请我去他家,说:“你得见一个人。”我去了,伊戈尔在那里,还有一架钢琴。这是我第一次见到他。他坐在钢琴前开始演奏,我走近听,然后我们开始互相讲有色笑话。那一刻我心中就“哇”了一声。他幽默、有魅力、年轻、投入、无畏。我们的合作就此开始。
我们的第一次合作是《哥德堡变奏曲》。他还很年轻,我从没见过这样一位音乐家,会答应我这样疯狂的想法。我的构想常常非常激进、边缘,许多传统古典音乐家都不会涉足这些领域,尤其涉及到女性主导的行为艺术。但伊戈尔有勇气接受。他说:“好,那我们就驻地吧。”于是我拿出15万美元放进了谷仓,我们还安排了安保,外面下着雪。
我做饭,他弹琴,我们一起工作、生活。这段合作中我们诞生了很多创意,包括后来完成的《哥德堡变奏曲》。它对我来说像是一个试验场,让我摸索出一种方法,让古典音乐家以不同的方式“演奏”音乐。我们也在思考如何让观众为这种体验做好准备。
这段经历让我意识到,空间与时间的关系对作品至关重要。后来伊戈尔告诉我对伦敦这个新艺术节的构想,我脑海里立刻有了灵感。时间过去了,我们都更加成熟、有成就,但我们之间的合作仍保持着那种新鲜感。现在,我们共同创作了这部全新的作品。
每次我讲行为艺术,我总是从瓦格纳讲起,然后谈到萨蒂,再到约翰·凯奇。这些艺术家都探索过极端的时间延展。《烦恼》本身就是一个关于重复与持续的实验。很多人误以为这只是形式,其实它对演出者的身体和精神都有极高要求。因此,我们需要非常具体的指令,演奏者该吃什么、喝多少水、如何休息,确保他们能维持身心状态。
萨蒂提出这部《烦恼》要演奏840次,甚至更长,但还从未有现场观众完整听过这么长的版本。今天会是第一次。我记得凯奇在上世纪60年代做过一个版本,大约10到12位演奏者轮流上场。凯奇还创作了一首管风琴作品(《尽可能慢》As Slow As Possible),要持续演奏600多年,直到我们都已离世。
我热爱这种“非指向性”的作品。它不仅对我本人极具转化力量,对观众也是如此。观众、演奏者和空间将共同经历一种集体的沉浸感。这正是我们今天在此所期待的。
但设想是一回事,愿望是一回事,现实又是另一回事。很多人今天已经买票来了,有的人会全天在这儿,也有人中途离开再回来。我们无法预测伊戈尔是否会完成所有的段落,也许会,也许不会,取决于他的身体和精神状态。
观众的存在对他至关重要,这是一种能量支持。很多人专门买了午夜时段的票来听最后一段。我建议大家最好白天也来看,因为这场演出是不断变化的过程。传统音乐会中,观众在台下,演奏者在台上。这个作品打破这种界限。你不仅是旁观者,而是作品的一部分。
我想到我们当初做《哥德堡变奏曲》时也非常激进。我们只有650个观众,仅演出一次,时长86分钟。观众必须把手机、手表、电脑和耳机放进储物柜,带上降噪耳机,沉默入场。伊戈尔安静坐着30分钟,慢慢走向舞台中央,直到锣声响起,他开始演奏。这时摘下耳机,只剩一架钢琴在圆形空间中独奏。整个空间的灯光缓慢变暗,直到彻底黑暗,你只能看到琴键微光,那是一种几乎神圣的体验。
这次我们没有高科技,但有专门为此搭建的木质结构。观众由引导员引领上台,脱鞋后静坐,坐够了举手即可离开。整个过程非常温柔、细致。对观众来说,准备非常重要:不要翘腿,不要喝酒,吃好饭,入场前一定先去洗手间。

演出现场
摄影:Peter Woodhead
我经常对大家说:
最重要的,不是盯着看,不是“看他怎么弹”,而是闭上眼睛,沉浸在那一遍又一遍的音乐中。虽然是重复的旋律,但每次演绎都不一样。
闭上眼睛,忘记时间。把手表、手机放进口袋,完全关掉。让自己进入一个无时间状态。
在我的经验中,我们总是回忆过去、计划未来、看表、赶路。但当你彻底不看时间,音乐就会带你进入一个超越时间的空间。
我们将一起进入这个宇宙暂停的状态。这些闭着眼睛坐在舞台上的观众,本身也是演出的一部分。他们是另一种视觉的表达。而整个空间是镜面结构,你能从每个角度看到每个人。
在我们开始前,很多人已经在等待。我想和大家一起做一次呼吸练习:
请不要翘腿,把手表摘下,放进口袋。手机也请关掉。记忆保留在脑中就好。
好,把手表拿下,特别是Apple Watch,好吗?
现在,闭上眼睛,等待脚步声的到来。
闭上眼睛,深呼吸。
最后一次呼吸,不要睁眼。我们会悄悄离开舞台,伊戈尔会进来,当你听到他演奏的第一音符,那时,请睁开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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