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沈靖韬获奖、专辑发行到谈音乐比赛的意义

11月7日，环球音乐香港全球发行了香港钢琴家沈靖韬（Aristo Sham）的最新专辑《时间线》（Timeline），距离他在美国的范·克莱本钢琴比赛获得冠军不到半年，对于这位1996年出生，现年29岁的年轻人，算是完成了通过音乐比赛开始钢琴事业的目标。他不但开创了香港钢琴家赢得在四大钢琴比赛中夺冠的历史，同时也可以让我们通过这次比赛的结果审视当今音乐比赛对音乐事业带来的弊端。

沈靖韬（Aristo Sham），1996年3月12日生于香港，出生在香港中产阶级家庭，自小在弹钢琴的妈妈的熏陶下接触音乐，6岁就进入香港演艺学院师从钢琴家黄懿伦，入读很多香港家庭梦寐以求的名校拔萃男书院，读至中二于2010年转往伦敦哈罗公学就读，2015年毕业于哈罗公学，后就读新英格兰音乐学院和哈佛大学。2019年获哈佛大学经济学学士学位，2020年获新英格兰音乐学院钢琴表演硕士，随后在瑞典Ingesund音乐学院进修，现为茱莉亚音乐学院艺术家文凭（Artist Diploma）在读生。主要师承包括朱莉娅·穆斯托宁-达尔克维斯特（Julia Mustonen-Dahlkvist）、罗伯特·麦克唐纳（Robert McDonald）与奥莉·沙汉姆（Orli Shaham），其教育背景兼具学术与音乐双重深度。可以看出，沈靖韬的父母并非从小就把孩子单向培养为钢琴家，而是先对孩子进行全面教育，等有了一定的成果后才确定具体的发展方向。

现在的钢琴家想在乐坛中崭露头角、发展事业，无非是两条道路：比赛或者通过业界前辈赏识推荐。无疑，现在谈比赛是老土的，因为比赛暴露出种种弊端：比赛不公、比赛因强调技术导致演奏越发变得机械化、商业因素介入造成的干扰等，已经在乐坛造成恶劣的影响。不可否认，当今的审美和即使十年前都发生了很大变化，现在音乐表演的目的从当年的打动听众转向大众传播，这是以前艺术家几乎不会考虑的因素。如何使得偌大音乐厅最后一排的观众都能听到足够的声音、演奏是否具有社交媒体传播属性等等，使得以往演奏时注重的音质、音色、造句、结构等等技术因素都相对靠后，现在所谓的技术权重高，无非是演奏讲究快、准、狠，这不是打乒乓球的快、准、狠、变、转的五字口诀的变形，更不该把音乐比赛变成体育竞技。

但是，音乐界是风派，讲关系、讲背景、讲圈子，要想凭个人实力和才华慢慢打开局面，要等到猴年马月，还不一定会开花结果。如果出不来，从小专注在音乐练习本身，全面教育缺失，除了从事音乐教育外，都不知道可以干什么工作。更重要一点，亚洲的艺术家大多不具备西方的深厚人脉关系，要想在西方主流社会露头，还是要靠比赛。比赛获奖固然有进一步发展的机会——从逻辑学的角度是必要关系，不是充分关系，即使不能获奖，比赛中某些事件，比如某评委为其愤然离席之类的，也会使得该艺术家突围而出。这也是为什么在私下说比赛老土，亚洲选手却还是要纷纷参加各个比赛的主要原因。

从沈靖韬的发展看，他是通过比赛“出来”的。2006年德国埃特林根国际青少年钢琴赛冠军，2008年吉娜·巴克奥尔国际钢琴比赛少年组冠军，2008年第四届全国青少年钢琴比赛少年组冠军，2011年明尼苏达国际青少年钢琴电子比赛第一名及舒伯特奖，2015年维塞乌国际钢琴比赛第一名，2016年纽约国际钢琴比赛第一名及最佳委托作品演奏奖，2017年韦尔比耶音乐节Vendome奖、第三名，2017年克拉拉·哈斯基尔国际钢琴比赛入围决赛2017年维奥蒂国际音乐比赛第二名，2017年圣普里斯特国际音乐比赛第二名，2018年都柏林国际钢琴比赛第四名，2018年吉娜·巴克奥尔国际艺术家钢琴比赛第二名及观众奖，2019年亚历山德罗·卡萨格兰德国际钢琴比赛第一名，2023年蒙地卡罗音乐大师赛冠军及兰尼埃三世亲王奖。2025年6月，沈靖韬以首位香港选手身份获得第十七届范·克莱本国际钢琴比赛金牌，同时获得观众奖与最佳室内乐奖。设身处地地去看，沈靖韬基本上不是在比赛就是在准备比赛，他对认定目标之坚定和期间经历之艰辛，只有他自己或者家人才能从中体会。在赢得克莱本比赛之后，相信他不会再参赛，全心开始钢琴演奏事业。

我们看看沈靖韬在范·克莱本比赛三轮比赛的表现，除了决赛的勃拉姆斯第二钢琴协奏曲外，三轮的比赛录音全部公开了。

2025年5月21日的预赛，曲目是巴赫-布索尼《D小调恰空》、Gabriela Montero委约新作《Rachtime》、拉威尔《夜之幽灵》全曲，行家一看就知道这套初赛曲目难度是很大的，与同场选手相比，他的节目在结构复杂度和时代跨度上最具挑战性。沈靖韬在布索尼改编的恰空中，复调层次清晰，低音线条保持连续性，同时对布索尼添加的戏剧性对比处理克制，避免过度浪漫化。拉威尔《夜之幽灵》三首均保持极高的技术完成度，《鬼火》的踏板控制与《绞刑架》的单音持续音处理尤为突出。

2025年5月26日的八强赛，曲目是贝多芬《降B大调第29号钢琴奏鸣曲》Op.106，这套曲目依然是技术和结构同时具有极高挑战性。沈靖韬整体速度偏中庸，强调动机发展和长线条张力。赋格段落的对位清晰度高于多数同龄选手，动态控制严格遵循乐谱指示，避免常见的大幅加速或夸张力度。在长达45分钟的独奏中节奏稳定性极高。

2025年5月30日半决赛，曲目是莫扎特《A大调第23号钢琴协奏曲》K.488，马琳·阿尔索普（Marin Alsop）指挥沃斯堡交响乐团协奏，沈靖韬装饰音自然，华彩段落基于莫扎特手稿而非费伦茨版。慢乐章（Adagio）旋律线条歌唱性强，伴奏织体透明度高，与乐团的呼吸同步是本轮亮点之一。

这些比赛录音不仅是档案资料，更是沈靖韬艺术的镜像，清晰的结构、诗意的流动、情感的深度。在高压比赛中，他保持了自然的自发性，如他自己所说：“比赛如温室，推动我们挖掘最真实的自己。”这届范·克莱本比赛同样受到外界的一些批评，但沈靖韬凭音乐表现力和技术发挥的平衡性而获胜为比赛的声誉扳回一城。

在参加克莱本比赛前，沈靖韬的录音生涯已初露锋芒。2020年，他在EMI发行首张专辑《航程》（Voyage）。这张专辑源于2017年圣普里斯特国际钢琴比赛的获奖，是他早期艺术的宣言：从古典到后浪漫的“航行”。曲目精炼：莫扎特《F大调第11号钢琴奏鸣曲》（K. 332）、斯克里亚宾《第5号钢琴奏鸣曲》（Op. 53）、拉威尔《为库珀兰之墓》，以及李斯特《读但丁之后》。录音在伦敦Abbey Road二号录音室完成。

《航程》的魅力在于平衡。莫扎特的奏鸣曲如序曲，轻快却不浅薄，他的第一乐章以明亮的音色开启旅程，快板的主题如海风拂面。拉威尔的《为库珀兰之墓》是印象主义的高潮，每首前奏曲都如一幅水彩，他的踏板如印象派的光影，模糊却精确。斯克里亚宾的奏鸣曲考验神秘主义深度，沈靖韬的诠释不是感官轰炸，而是内在的冥想，神秘和弦如教堂的回音，急板的狂野中藏着哲学的宁静。李斯特的《读但丁之后》是终点，地狱的咆哮与救赎的升华在他指下交织，动态从地狱火到天堂光。

评论界赞其“逻辑清晰与激情并存”，《纽约音乐评论》称其对斯克里亚宾“展示出命令与投入，每一音符都有位置”。与克莱本录音相比，《航程》中沈靖韬的状态明显不同，情感表达更有弹性，表达更亲密，强调探索的喜悦，技术丰沛，却服务于叙事。这个专辑标志着沈靖韬从“潜力股”向“成熟艺术家”的转型，预示了后来所取得的成绩。

取得克莱本金牌后，沈靖韬的录音生涯迎来高峰。2025年11月7日，签约环球音乐香港后，他发行首张工作室专辑《时间线》。这张专辑源于世界巡演曲目。曲目跨越巴洛克到浪漫，巴赫-布索尼《D小调恰空》、布索尼《肖邦主题的变奏》、勃拉姆斯-布索尼改编的《帕格尼尼变奏》以及格里格《霍尔堡组曲》钢琴独奏版（Op. 40）。

《时间线》不是线性历史，而是情感的循环。巴赫的恰空开场，如时光隧道，沈靖韬的变奏从理性织锦到诗意高潮。布索尼的肖邦变奏扩展C小调前奏曲，从湍流到抒情，他的节奏有机，每一变奏如人生阶段，结尾超越而宁静。勃拉姆斯的帕格尼尼研究注入戏剧，技术炫目却不失温暖。格里格的组曲回归新古典，巴洛克形式裹挟浪漫雾气，第一组曲的前奏曲如挪威晨曦。他的诠释欢乐而深刻，精妙织锦，令人沉浸。与《航程》的探索不同，《时间线》更哲学。时间不是直线，而是莫比乌斯环。录音中，他的触键捕捉流动本质，从巴赫的钟摆到格里格的回望，融合布索尼的现代主义与勃拉姆斯的简约。

沈靖韬的特色在于智性情感的融合。清晰的结构如建筑，情感的流动如诗。他的音色多层，短语处理细腻，避免“平直线”般表达。如在贝多芬第29奏鸣曲中，他用动态揭示动机逻辑；在莫扎特协奏曲中，与乐团的互动如呼吸同步。相比速成时代，他追求脑力型深度，复杂结构中藏简单动机，技术服务叙事，铸就温暖而非冷峻的音色。他不是比赛中技巧最凌厉的选手，但他为演奏营造歌唱线条，自然而不做作。

当下钢琴比赛获奖者多具“运动员”特征，技术如激光般精确，却有时乏味。2025范·克莱本比赛银牌获奖者维塔尔·斯塔里科夫（Vitaly Starikov），演奏以奇异节奏著称，俄罗斯训练的严谨中带实验，但有时怪诞胜于连贯。铜奖获得者埃文·奥泽尔（Evren Ozel）的柴可夫斯基第一协奏曲如筋肉人，接近健身房能量爆发而非沙龙诗意。沈靖韬不同，他像人文建筑师，演奏稳健、温暖，避免张力失衡，演奏有着一致性与情感深度。技术丰沛，却以叙事取胜，跨文化视角注入细腻，在一个“谁弹得最快更响”的时代，他演奏仿佛在提醒，音乐是心灵，而非竞技。

钢琴比赛如双刃剑，本意是发现人才，却也铸就牢笼。共识机制奖励“无争议”演奏，诠释要迎合大多数评委甚至观众的口味。技术至上，技术岩石般坚固，聚焦完美，个性化或者脱离谱面的诠释缺失。若不改革，古典音乐将陷“机器人”时代，精确、华丽却空洞，丧失了音乐的灵魂：撼动人的心灵。沈靖韬无法凭个人去改变比赛的现状，但是他的父母首先给予他全面的教育，奠定了他追求音乐本质的思想，他这次范·克莱本的获奖也正说明了比赛已经意识到比赛回归音乐本质的重要性，即便在现有赛制下，仍存在评委群体愿意为非主流但深刻的诠释投出高分。教育与审美无疑是古典音乐演奏未来的制高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