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音乐不该变成耐克运动鞋|对话帕特里夏·科帕钦斯卡娅

Patricia Kopatchinskaja © Marco Borggreve
Patricia Kopatchinskaja © Marco Borggreve

如果音乐评论可以有直言不讳的特权,那么可以说——今天的许多音乐家并不属于这个时代。这一现象在古典音乐界尤盛,他们重复着两百年前的音乐实践,享受着“古典”光环带来的福利,同时也加速着古典音乐的消亡,如果古典音乐将死或必死的话。


然而,有一些清醒的头脑在尝试制造一种反向动力,为这辆朝着末日狂奔的列车减速。小提琴家帕特里夏·科帕钦斯卡娅(Patricia Kopatchinskaja,简称PatKop)就是其中之一。


出生于苏联时期摩尔多瓦的一个民乐家庭,科帕琴斯卡娅并未将父母视为其音乐启蒙教师。“我的第一个音乐老师是雨,在我童年的想象中,雨滴是我最早听到的短促又圆润的音符。”随后是太阳、风云、夜晚、气味……摩尔多瓦葱郁的自然完善了她的音乐视觉、听觉、嗅觉、味觉和触觉。于是在今天,听众依然能从科帕琴斯卡娅的琴声中嗅到那股源自自然的又复杂多变的野性力道。


在维也纳,她发现了现当代音乐,如获至宝。野性的原力有了用武之地,科帕琴斯卡娅成为了在全世界推广当代音乐的先锋。然而,只凭这一点并无法让她在今天成为一个完整的古典音乐家。她抗拒音乐表演上的完美主义,她对演出形式不设界限,她时刻关注气候危机并因此减乘飞机……


科帕琴斯卡娅不仅是今天的艺术家,在以“落后”或“迟钝”著称的古典音乐界,她也是属于未来的。





即时Riff:你曾经将巴赫、贝多芬、勃拉姆斯的作品称为“后视镜中的音乐”,多么精准的说法啊!也许他们实在是太好了,我们无法对其挥手告别。但如果我们必须把目光从后视镜中移出,望向前方,那么在今天,我们应该关注谁?谁又可以成为他们的“替代品”?


PatKop:每个时代都会有它自己的大师和巨人,他们也都会持续出现。在我看来,加林娜·乌斯特沃斯卡娅(Galina Ustwolskaja)、利盖蒂·捷尔吉(Ligeti György)、库塔格·捷尔吉(Kurtág György)的音乐可能会影响数代人。至于年轻作曲家,我对匈牙利的马顿·伊利斯(Márton Illés)和美国的迈克尔·赫希(Michael Hersch)印象深刻,他们的音乐非常出色且引人注目。当然,也有许多别的声音十分活跃。


即时Riff:如果将乌斯特沃斯卡娅、利盖蒂或库塔格称为“今天的贝多芬”,可以肯定的是,他们从来没有像生前的贝多芬那样受欢迎。作为听众,我们该怎样去接触他们精致而复杂的作品?


PatKop:别忘了,贝多芬著名的小提琴协奏曲在首演时是失败的,克鲁采奏鸣曲也是。音乐伟大之处在于,你可以反复地聆听它,却从不会感到无聊。巴赫是这样,利盖蒂也是。以他的钢琴练习曲为例,其中一些是基于极端复杂而令人着迷的非洲节奏而作,越听越有趣。我相信许多优秀的中国钢琴家会将这套曲目带给你们的听众。乌斯特沃斯卡娅的作品野蛮而原始,同时有朴素的质感。库塔格根据贝克特同名戏剧而作的歌剧《终局》(Fin de partie)对人类处境的描述则胜过千言万语。


即时Riff:毫无疑问,当代音乐是在象牙塔中的,该如何将其带出?


PatKop:虽然我主要在主流的场所而非象牙塔中演出,但我总是想方设法将新音乐塞进我的演出曲目中。比如“再见贝多芬”(Bye-bye Beethoven)项目,我在贝多芬小提琴协奏曲的演奏中插入了艾夫斯(Charles Ives)、海顿、库塔格、保林·奥利维罗斯(Pauline Oliveros)等作曲家的音乐片段。我在Ojai音乐节、琉森音乐节上都演过这套节目。


即时Riff:但也许你的象牙塔与阿尔索普所称的象牙塔所指并不一样。在她的象牙塔里的,可能是广义上的古典音乐,而你的象牙塔里则更多是当代音乐。


PatKop:这可能只是相对意义上,但我们所做的是相同的尝试。在德语中,我们说:“有志者事竟成”。确实,这是有可能的……


即时Riff:在你昂首朝着一个古典音乐的新的未来迈进的时候,是否曾遇到过困难?我记得巴尔的摩交响乐团董事会成员迈克尔·布朗芬(Michael Bronfein)曾说:“在古典音乐界,改变的速度和改变的意愿比冰川都慢。”


PatKop:如果说冰川的话,我们可能会感到意外:瑞士的冰川将在本世纪内消失。我来自苏联,那里音乐的终点是肖斯塔科维奇和普罗科菲耶夫。在维也纳,我发现了更加现代的音乐,并对此着迷,以至于将把推广现当代音乐当作我的使命。当然,一些老教授反对我的做法,但我也遇到了许多盟友,比如柏林爱乐首席指挥基里尔·别特连科(Kirill Petrenko),我们是大学同学。


即时Riff:你们二位的演出曲目中确实不乏这些作品,在你看来,他是一个怎样的人?


PatKop:基里尔很特别。学生时期的他就对音乐表现出了深入的认知,别的同学都比不上他。在闲暇时间,他是个很有趣的人,我们经常在一起说笑。虽然我们走上了不同的职业道路,但我们一直都有联系。


即时Riff:我看了你的“再见贝多芬”项目视频,在演奏贝多芬《小提琴协奏曲》时,尤其是在华彩部分,你表现得十分即兴,乃至有点随意。你在关于这部作品的文章中也提到,即兴是很重要的,但是该如何对一个既定的乐谱即兴呢?这种即兴明显与爵士中的即兴不同。


PatKop:巴赫、亨德尔、莫扎特和贝多芬都是最著名的即兴演奏者。贝多芬匆忙写就的协奏曲乐谱上充斥着各种修正和变体,看起来就像是即兴创作,这也许类似你提到的爵士中的即兴。我也试着像这样演奏,任由思绪飞翔在一个音乐纪念碑之上。


即时Riff:提前多年规划节目,不肯冒险表演经典之外的作品,持续数月在不同的地方巡演相同的曲目……现在的音乐表演有变为盎格鲁-撒克逊式标准化产品的趋势,我想你在尽最大努力与这种潮流做斗争。


PatKop:不仅仅是盎格鲁-撒克逊,全世界都是这样!这一切都与工业化、标准化和全球化扯不开关系,音乐就像耐克运动鞋和大众汽车一样,变成了全球化的标准流水线产品。你可以说工业产业在某种程度上是“完美”的,但同时也是完全可预测的以及极其无聊的。


即时Riff:说到完美,你好像十分抗拒音乐表演中对完美的追求。


PatKop:如果可以见证完美,那我是不会拒绝的。我听过小提琴家维尔德·弗朗(Vilde Frang),钢琴家郎朗、奥利·穆斯托宁(Olli Mustonen)或波琳娜·莱申科(Polina Leschenko)超凡脱俗的完美演奏,那都是十分愉快的体验。但完美本身不应是音乐演奏中压倒一切的目标。如果音乐学院训练出的年轻小提琴手只会像“完美”的机器人一样演奏缺乏理解力、想象力、勇气、魅力、善良和惊喜的音乐,那最终的结果必定是空洞乏味的。如果可以听到一位著名诗人或诺贝尔奖获得者讲话,你更感兴趣的肯定是他要说什么,而不是他讲话有没有口音、发音有没有错误。对音乐来说也是一样:重要的是你必须说的话。


即时Riff:在网络上看了一些你与不同乐团合奏的视频之后,我发现,你会尽力赋予传统音乐会以舞台感。即使在一个传统的贝多芬协奏曲的演出中,你也会通过与其余音乐家的眼神接触来制造紧张感,从而传达在音乐之外的戏剧张力。


PatKop:你很会观察。对我来说,在室内乐或管弦乐中,不同的动机或主题就像是在论述,它们不仅来自不同的乐器,也来自不同的乐手。音乐家们通过提问、回答和挑衅等方式进行对话。这同样适用于莫扎特协奏曲或勋伯格的作品。为了展现这些特定的关系和张力,音乐家们必须互相观察,并及时做出反应,因此眼神交流是必不可少的,这的确增强了戏剧性。这也是为什么我更喜欢在没有指挥的情况下演奏。因为指挥通常会抑制这种互动,从而大幅度削减音乐家演奏时的自发性、乐趣和乐感。


Patricia Kopatchinskaja © Marco Borggreve
Patricia Kopatchinskaja © Marco Borggreve

即时Riff:那你与伯尔尼小室内乐团(Camerata Bern)的合作关系是怎样的?在你看来,乐团是否需要一个领导?


PatKop:在伯尔尼,乐团会根据不同的项目更换领导,我是他们的长期艺术伙伴之一,就像之前我与美国的圣保罗室内乐团(Saint Paul Chamber Orchestra)一样。在某些特定的项目上,我会与他们合作,其余的项目都由他们自己的成员负责,或别的客席音乐家领导。当然,这始终是团队工作,“领导”意味着在节目开发和排练阶段要与整个乐团进行大量讨论。但在演奏中,每个乐手都知道自己要做什么。重要的是,成员应该轮流“领导”乐团,这会让他们的独立性、主动性和责任感得到很大的提升,乐团的质量也会相应提高。


即时Riff:在伯尔尼的许多项目中,你的演出融合不同艺术形式,延续了“舞台化”音乐会的演出路线,似乎也是在说,一个古典音乐家的身份并不仅限于演奏音乐。


PatKop:如果我们数十年如一日以同样的方式重复同样的节目,人们就不会再进入音乐厅。任何文化产品都应引起人们的兴趣并提供娱乐,否则,这个文化就将面临没有新人来也没有旧人留的困境,最终只可能消亡。因此,这是一个生存还是毁灭的问题。为此,我们必须首先发现个人感兴趣的东西,然后必须通过某种方式将这种兴趣传达给舞台和公众。没有规则,也没有限制。我们可以使用传记的、历史的、肖像的材料,也可以使用灯光、舞台或其他表演形式,如舞蹈、杂技等。在斯特拉文斯基和普罗科菲耶夫的时代,有一位著名的芭蕾舞制作人佳吉列夫(Sergei Diaghilev),他的座右铭就是——给我惊喜。我想这说明了一切。


即时Riff:有趣的是,即使像你这样致力于推广新音乐的严肃古典音乐家也会看重古典音乐的娱乐性,也经常用新奇的方式“玩”音乐,但许多音乐家和乐迷则更倾向于将古典音乐看成是纯粹严肃的艺术,根本与娱乐无关。


PatKop:在欧洲的语言中,音乐就是被“玩”的(英语中的play,法语中的jouer,以及德语中的spielen)。“玩耍”是小孩子的事情,他们玩是因为他们喜欢玩,也是因为好玩。我们不应该在音乐中忘记这一点。像切奇利亚·巴托丽(Cecilia Bartoli)这样的大明星之所以在舞台上那么耀眼,一半是因为她演唱最困难的花腔唱段时依然是在自我享受,是真的在“玩”音乐。只要音乐还是一项待解决的“任务”或“问题”,它就无法给我们带来快乐的甚至是神圣的自由和灵感。


即时Riff:你和你父亲在推广民间音乐时走上了不同的道路,在你尝试拓展它时,你的父亲正在尽力以最纯粹的形式保护它,是什么造成了你们的这种差异?


PatKop:我父亲也尝试过创新,他曾将拉莫为西班牙吉他和羽管建琴创作的音乐改编为匈牙利扬琴(cimbalom)的版本。他也发明了新的演奏方式,用匈牙利扬琴和新的打击乐器演奏了当代音乐。但当然,他将保护传统民俗视作自己的使命。


即时Riff:当我们说起受民间音乐影响的古典音乐时,我们总是会说起巴托克、德沃夏克,乃至肖邦、柴可夫斯基。而在古典音乐的核心人物——巴赫、海顿、贝多芬——那,民乐的影响似乎变得透明,即使他们都深受其影响。出生于东欧的民间音乐家家庭,你如何理解民间音乐?


PatKop:对我来说,音乐一开始是雨滴落地的圆润声音,或是祖母在缝纫机前轻柔的歌唱。东欧村庄中的民间音乐总是与社交生活有关,例如集市、舞蹈、婚姻、甚至葬礼。因此,音乐不是抽象的,而是表达真实情绪的,或喜或悲。我就是这样理解音乐的,它是灵魂状态的外化,而不是抽象的数学结构。不要忘了,海顿为人声和钢琴三重奏改编了数百首英语、苏格兰语和威尔士语的民歌,贝多芬也改编了数十首欧洲民歌,其中一首还使用了德国人听不懂的瑞士德语方言。因此,他们对欧洲民俗传统都有着深入的一手知识。


即时Riff:除了民间音乐、古典和现当代,你还接触其他类型的音乐吗?


PatKop:我有一个爱玩电吉他的青春期女儿,所以……当然我对所有类型的音乐都感兴趣,在广州,我接触到了中国传统戏曲,它多样性的人物、演员有节制的表演、华丽的戏服以及精致简洁的舞台让我十分着迷。这种艺术形式是一件瑰宝,它给我留下持久而深刻的印象。类似的经历也给我在设计《月迷彼埃罗》(Pierrot Lunaire)的舞台时带来启发。


即时Riff:你曾与钢琴家伊戈尔·莱维特(Igor Levit)合作演出。他以在音乐之外的许多话题上直言不讳而为音乐爱好者熟知,甚至因此受到死亡威胁。你也曾表示过,古典音乐家不应与自己的时代脱钩。但有些人会说,你们不过是个艺术家罢了!


PatKop:我们首先是人和家庭成员,同时也是公民(希望是好公民),然后才碰巧有各种职业,比如列车长、会计、农民或音乐家。在舞台上,我也不能暂停自己作为母亲和公民的身份。如果有什么东西压抑了我的思想,那它就会出现在我的艺术中。这不是行动主义,只是正常的人类反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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