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话候任洛杉矶歌剧院总监多明戈·欣多杨(下)
- Lucy Cheung

- Jun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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Updated: Jun 9

“它们代表了当代世界的情感和走向”
即时Riff 专访利物浦爱乐新任首席指挥(上)
去年英国音乐杂志《留声机》主办的“留声机大奖”,将“年度最佳管弦乐作品录音”大奖颁给了皇家利物浦爱乐乐团(The Royal Liverpool Philharmonic Orchestra,简称利物浦爱乐)。在颁奖前不久,我刚好在英格兰北方小城布拉德福德(Bradford)看过利物浦爱乐与利兹国际钢琴比赛决赛选手的合作,对在新任首席指挥多明戈·欣多杨(Domingo Hindoyan)率领下的乐团印象很好,感觉得到艺术创作的一股冲劲。今年初,我特地到利物浦约见了多明戈。
在利物浦爱乐工作了16年的利物浦爱乐协会CEO迈克·伊肯(Michael Eakin OBE)在任期间,曾先后与利物浦爱乐的两任首席指挥:俄裔指挥家瓦西里·佩特连科(Vasily Petrenko)和委内瑞拉裔指挥家多明戈·欣多杨共事。迈克向我回顾了两位指挥家与乐团的合作:瓦西里·佩特连科的指挥风格对乐团的影响非常深远,其指挥风格极其清晰,技术能力很强,乐团的演奏质量显著提升。乐团在2006年往后的15年里建立起了清晰的身份,观众也能明显感受到这些变化。迈克对我说,乐团总是希望找到一个不仅技术过硬的指挥,他还能带给乐团新鲜感、让他们发现自己在音乐中未曾意识到的潜力。他觉得瓦西里和多明戈都具备这种能力。
多明戈·欣多杨于2021年加入乐团。与前任首席指挥一样,他的工作方式侧重于音乐创作和艺术上的领导,而乐团的管理和整体策略则由迈克和艺术策划总监负责。疫情后接手乐团,多明戈每年仅与乐团合作12周左右。这两天传来消息:在继续任职利物浦爱乐的同时,多明戈还将于明年夏季上任洛杉矶歌剧院的新一任音乐总监。
多明戈·欣多杨从五岁开始学小提琴,受曾在茱莉亚音乐学院跟随著名教育家加拉米安学习的小提琴手父亲的影响,在委内瑞拉参与了“音乐救助计划(El Sistema)旗下的青少年管弦乐团,获得免费且高质量的音乐培训。1990年至1997年间,他是西蒙·玻利瓦尔交响乐团的小提琴手,见证乐团多次变革,许多前成员后来成为国际知名指挥和导师。2000年,他获得奖学金赴瑞士日内瓦深造小提琴,师从哈比布·卡亚雷,2004年开始转向指挥学习。2006年加入丹尼尔·巴伦博伊姆创办的西东合集乐团,期间既演奏小提琴,也活跃于指挥领域。他在与我交谈的过程中,形容这一阶段对音乐的理解是“从二维向三维的飞跃”。多明戈强调音乐与情感、哲学和科学之间的密切联系,视指挥为表达音乐深层内涵的重要途径。他还对我透露,自己曾在委内瑞拉医学院上过两年学。在被任命为利物浦爱乐首席指挥之前,多明戈曾任波兰国家广播交响乐团的首席客座指挥。
到了见面时间,走路带风的多明戈·欣多杨出现。我们在利物浦爱乐大楼内一间密不透风的小房间里对坐,一杯冰水,一杯热水里泡着碎叶的红茶茶包。隆冬时节的英格兰北方,在接下来的大半个小时里被炙烤得有点缺氧,眼前出现幻境,是洒脱的南美洲光线。

以下是即时 Riff专访多明戈·欣多杨的下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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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omingo Hindoyan=D.H.
01
在英伦想念委内瑞拉

即时Riff:你是什么时候来到英国的?是在你接管利物浦爱乐之前吧?那是2021年?
D.H.:我第一次指挥利物浦爱乐是2019年。第二次演出是在2020年初。我接到邀请是从2021-22年乐季开始上任(首席指挥),但因为疫情,城市演出无法进行,过渡期被拖慢了。现在一切都在正轨上,进展很顺利。
即时Riff:我去年底在利兹钢琴比赛决赛现场听你们的现场演出,真的非常喜欢乐团的声音。你和瓦西里的指挥风格明显不一样。
D.H.:是的,肯定不一样。我接手时,这个乐团已经处在很棒的状态,瓦西里做得非常好。他们演奏得很棒,排练和指挥都很到位。和他们合作既是压力也是挑战,我希望把自己对作品的理解带进去。
即时Riff:面对这样一个乐团,你接手时最大的感受是什么?
D.H.:你看到曾经在这里工作的指挥家名单,都是伟大的音乐家,甚至包括作曲家马克斯·布鲁赫(Max Bruch)。能和这样一个乐团合作非常幸运。最终他们选择了我,所以我必须百分之百投入,竭尽全力。我信任自己的耳朵,去找到最好的声音,同时对乐团提出更高要求。我从乐团身上学到了很多,成长了很多,因为他们的速度感非常强,这促使我不断进步。指挥必须在他们面前付出200%的表现,这样才能建立良好的合作关系。
即时Riff:有时候,人们会觉得某些乐团的声音带有“德国”色彩,这会形成一种固有印象。有人说某些乐团的音色跟他们的文化背景有关,比如伦敦的乐团可能带有英伦风格。你有类似的感受吗?
D.H.:不,(利物浦爱乐)乐团非常棒,可以演奏各种风格的音乐。之前有一位捷克指挥(指的是彼得·阿尔特里希特Petr Altrichter,他在1997-2001年间担任乐团首席指挥)演了很多捷克作品,瓦西里带来了很多俄罗斯作品,也上演了不少德奥作品。我带来南美的作品,因为我很熟悉这样的音乐,我们一起演绎了一些作品,南美的节奏和声音我会向打击乐手和独奏家解释,但乐团的音色主要还是通过标准曲目塑造的,比如杰出的德奥作曲家海顿、莫扎特、贝多芬、勃拉姆斯、马勒、布鲁克纳,以及俄罗斯作曲家、法国作曲家、英伦作曲家的作品。我会尽量涵盖各类作品。这个乐季,我安排了很多德奥作品:用马勒的《第一交响曲》开季,刚演完布鲁克纳《第九交响曲》,接下来演马勒《第三交响曲》,还会有很多贝多芬的作品。
即时Riff:在古典音乐的欧洲传统面前,当你带入南美音色时,是否觉得肩负使命,希望更多人认识这些作品?
D.H.:南美作曲家确实非常优秀,但知名度不足。作为指挥和乐团成员,我们有使命感:一是要继承和传承世界音乐遗产,让历史上的伟大作曲家作品焕发光彩;二是重新发现不那么知名的作曲家和作品,无论是欧洲传统,还是美洲、亚洲等其他地区的作品;三是推广当代年轻作曲家的作品。我认为这非常重要,因为它们代表了当代世界的情感和走向。没有这些,我们就没有今天的斯特拉文斯基。传统很美妙,我们应该享受法式、德式传统,但这世界正在向全球开放,越来越多的杰出作曲家来自世界各地。19世纪末的音乐信息已经全球化,德国音乐依旧美妙,法国作品也同样重要。20世纪初,作曲家对亚洲、中国、日本的音乐和乐器产生浓厚兴趣,也有作曲家喜欢阿拉伯音乐。我认为音乐是普世的,这就是我们工作的秘密和魔力。
即时Riff:你离开家乡多久了?想家吗?
D.H.:确实想念。我不常回委内瑞拉,上次回家大概是一年前,再之前有八年没回去了。我想念我的家人、我的祖国、那里的气候和阳光。不过我经常旅行,有时在别处也能找到相近的感觉。我也能经常见到家人;我们都成了世界公民。
即时Riff:前段时间我在伦敦看了西蒙·玻利瓦尔交响乐团的演出,他们最后演了一首新作品。那个乐团的声音里就有一种来自本土的能量。在给利物浦爱乐介绍南美、拉美音乐的时候,你会用什么方法让乐手们接近和表达那些他们可能没接触过的音乐文化?
D.H.:我带来了很多南美音乐,排练时我们会研究作品背景,这时我会给大家讲故事,激发他们的想象力,帮助他们找到新的声音和表达方式。比如《帕卡伊里瓜的圣十字架》(Santa Cruz de Pacairigua,创作于1954年,融合了民间旋律、流行舞曲节奏和中世纪颂歌等音乐元素)是委内瑞拉作曲家卡斯特拉诺斯(Evencio Castellanos)的作品。我对这首曲子非常熟悉,知道它灵感来源的街道和教堂。我会给乐手们描述那条街道在某个特定时间和光线下的模样,帮他们理解作品的背景和情感;他们往往很快就能领会并很好地表现出来。每部作品都有独特的语言。当他们投入情感时,作品便变得生动而真实。
02
对谈前利物浦爱乐协会CEO迈克·伊肯(Michael Eakin OBE = M.E.):

M.E.:挑选首席指挥时,我们实际上并没有投票,有些乐团是通过投票,但我们没有。选择多明戈,最终是由管理层和董事会决定的。我们组建了一个小组,50%来自高级管理人员,50%来自乐团成员,涵盖了乐团包括铜管、弦乐等不同声部。我们首先思考:我们要找什么样的人?基本上是先写下了职位描述。我们必须考虑到很多方面。比如,可能乐团很喜欢某个人,他或她在某些方面也可能非常适合,但并不一定能为这个城市带来合适的形象。而像多明戈这样的国际化音乐人物,能给这个城市带来一些新的东西。
我们考虑的另一个因素是:我们正在寻找的指挥是否能够在乐团中产生强烈的共鸣。我们想要一个能与乐团建立联系、并能够共创未来的指挥。在这个过程中,乐团成员有机会与候选指挥合作,看一看他们的工作方式,看他们能否与乐团建立有效的合作关系。这对整个乐团来说是一个长期的承诺,不仅仅是演出几场音乐会。最终,我们希望能找到一个有足够的个人魅力和艺术视野的人,能将我们的音乐水平提升到更高的层次,同时为乐团注入新的活力。多明戈正是符合了这些条件的人。
即时Riff:所以乐团在利物浦有怎样的文化角色?如何影响和反映这个城市的身份?
M.E.:我们确实认为,利物浦爱乐不仅是为利物浦带来艺术的工具,也是这座城市文化生活的积极参与者。我们通过我们的音乐与当地社区、学校以及其他文化机构密切合作。这种合作不单是在舞台上演出,我们还参与了大量的教育和社区项目,帮助将音乐带到更广泛的观众群体中,尤其是年轻一代。我们也非常注重本地作曲家的支持,定期首演本地作曲家的新作品,这是我们使命的一部分。
每年我们会举办一次“利物浦的声音”节,专门展示本地音乐家、作曲家和艺术家的作品。这不仅仅是为了展示本地的才华,更重要的是让利物浦人看到我们自己的音乐生活有多么丰富。此外,我们还在一些特殊的场合下,通过音乐来参与社会和政治讨论,尽管我们始终保持艺术的独立性,但在面对一些重大社会议题时,我们也清楚意识到艺术如何影响社会。
即时Riff:谈到这里,我想了解的是利物浦观众的需求。他们喜欢什么,你需要考虑什么?
M.E.:完全正确,乐团、城市以及受众之间确实关系紧密。利物浦爱乐已经存在185年了,所以它在这座城市中是一个非常重要的机构,有些作品基本一演就很快售罄,非常受欢迎,比如贝多芬的《第五交响曲》、拉赫玛尼诺夫的《第二钢琴协奏曲》、沃恩·威廉斯的《云雀升空》以及霍尔斯特的《行星》。当然,口味是会变化的。事实上,不久前,马勒的作品几乎不怎么演奏;而这个乐团是英国第一支完成马勒交响曲全集演出的乐团。现在,如果我们想和多明戈一起演奏马勒的交响曲,我几乎可以肯定演出会售罄。马勒现在非常受欢迎,但过去并不是这样。
越来越多的20世纪作曲家,比如斯特拉文斯基和肖斯塔科维奇现在很受欢迎。过去他们也不怎么受欢迎。贝多芬当然仍然非常受欢迎,莫扎特也是。当然,每个指挥和每个乐团都会带来他们自己的新解读。就像莎士比亚的戏剧一样,你可以演出无数次,总会有新的发现。然而,另一方面,我认为观众也期待我们能演奏一些他们不太熟悉的作品,或者去发现一些他们不太熟悉的作曲家。
所有人都会告诉你,新音乐要想吸引观众很难,除非是很受欢迎的作曲家,比如菲利普·格拉斯(Philip Glass)之类,甚至这样也不一定容易接受。它确实更像是小众领域,但我们相信做这些音乐是非常重要的,因为音乐是活生生的艺术形式,不能冻结在时间里。而且,正如我之前提到的,可能在它们首次问世时并不受欢迎的作品,或者几十年后,现在已经非常受欢迎。总是有新的音乐出来。我认为,如果我们每年只演奏那些最流行的100首古典作品,观众会感到厌倦。所以这是关于平衡的判断。但另一方面,我们作为一个城市中的重要机构,接受公共资金,重要的是我们做的事要吸引尽可能广泛的观众。所以,除了那些经典的曲目,我们还会做圣诞音乐会,家庭音乐会,电影音乐会,无论是约翰·威廉姆斯、汉斯·季默还是其他的指挥。
即时Riff:你提到观众口味随着时间的推移发生了变化,你是否也注意到观众群体,尤其是年龄层,随着年岁增长也发生了变化?
M.E.:我不确定年龄层有没有发生变化。平均年龄仍然偏高,可能是50多岁或者60岁,具体来说,这取决于节目内容。不同的作曲家会吸引不同的观众,但总体来说,还是偏老一些,但比起我16年前刚开始时,它并没有变得更老。换句话说,新的人一直在加入这个音乐群体,当然也有年轻人。
首先,稍微年长一些的观众可能有更多的时间和金钱,可能能更频繁地来看演出。虽然并不绝对,但很多人是到了生命的后期才接触到古典音乐。现在,音乐在每个人的生活中占有重要地位,而且很容易获取,随时随地都能听到自己喜欢的音乐,这给我们带来了一些挑战,因为我们要和那么多其他内容竞争,但也意味着人们能够发现并确实在发现这些音乐。所以我认为我们的观众一直在更新。
我个人是非常乐观的,因为现在通过流媒体渠道,每年听我们音乐的人数是数百万,这意味着我们现在的听众比历史上任何时候都多。
即时Riff:能否浅谈一下乐团的运作?
M.E.:皇家利物浦爱乐乐团与其他乐团有点不同,因为我们不仅是一个乐团,还经营着一个音乐厅,这是我们业务的一部分。我们会有流行音乐会、民谣音乐会等等各种活动。所以,我们还有音乐厅以及庞大的音乐教育和社区项目。
我和首席指挥多明戈的合作,主要是我提供战略支持,然后与他讨论长远的目标。我不会亲自参与具体的节目安排,通常是由我们的艺术策划总监来处理这些工作,但我会为节目设置背景,确保他清楚乐团的整体情况。如果他有任何问题或者需要帮助,我会在这里支持他,确保他感受到自己与整个组织的紧密联系,特别是他每年只来乐团12周,如果处理不好,指挥可能会与乐团的联系变得松散。
即时Riff:节目策划方面主要是多明戈的想法?
M.E.:他会和艺术策划总监合作,当然他也有自己想做的事情。比如早在最初的时候,他就表达了希望能逐步演绎布鲁克纳的交响曲系列。他非常想做这件事,那么我们每年都会演一部交响曲,到现在已经是第四部了。作为管理者,我的职责是为像他这样的艺术家提供平台,让他们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推动自己。而我们的整体节目安排需要做到平衡,确保每个季节都有各种不同风格的曲目,既有经典的作品,也有新鲜的曲目或者不太为人熟知的作品。当然,我们还会有许多客座指挥,他们也会有自己想要做的事情。所以我们艺术策划总监需要在这些需求之间做好平衡。但最初的对话总是和多明戈开始的,我们会问他:你想做什么?有什么新的挑战或者想法?他毕竟是非常出色的歌剧指挥,所以我们也会安排一些半舞台或音乐会形式的歌剧演出,这是我们希望继续进行的项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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